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標籤和分類並無意義。」【1】出自捷克夜店馬戲團(Cirk La Putyka)藝術總監羅斯提斯拉夫.諾瓦克(Rostislav Novák Jr.)曾在雜誌訪談中的回應。這句話像是一種對當代馬戲現狀的辯護,也像是一道無盡的申論題。當各種藝術語彙被整合在同一舞臺上——劇場、舞蹈、音樂、雜技、物件——我們真的能不去追問形式與語言的邊界嗎?
《奔跑者》(後簡稱《奔》)似乎正處於這個模糊地帶:它以「人」為出發點,以「多重藝術語彙」為元素,描述人類身處在凡事講究效率、速度的世界,試圖喚起觀眾對自由的珍視,但在擁抱自由的同時,也讓筆者不禁懷疑——當一切都可以成為表達的媒介,什麼又仍然是「馬戲」?
這不只是命名的問題,而是一種觀看的偏移:當馬戲特質被壓抑、危險被轉化為象徵,馬戲所代表的真實與風險,是否也正被這「速度」與「敘事」所吞噬?
舞臺上,被一臺延展至中央的大型跑步機佔據,成為整個演出的軸心。四位馬戲演員在上頭輪流奔逐、滑行、跌落、再起,彷彿被無形的時間推動。在現場演奏弦樂、電子配樂、人聲合唱不斷疊加下,構築出一種「被迫向前」的人生進行曲,以具象的方式將「現代生活的倦怠與競逐」視覺化——我們看著他們奔跑,也看著他們被奔跑吞沒。

奔跑者(中國信託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石育安)
筆者作為一位長期關注當代馬戲的觀者,注意的不只在於這些象徵性設定,而在於作品如何處理「身體」作為核心語彙。《奔》延續近年來國內外「當代馬戲」的潮流——從炫技的危險場面轉向敘事的詩意書寫。然而,當馬戲越來越關注「人」,是否同時也在稀釋自身最本質的語言。馬戲原本以真實的危險、勞動與技巧作為存在的核心,它讓觀眾在「可能失敗」的現場見證人類極限的張力。
如今,雖仍能在作品中感受到馬戲演員有別於一般表演者,有著極高的身體素質與協調性,但除了末段馬戲演員的大環(Cyr wheel)【2】與跑步機裝置的搭配,短暫出現的高難度技巧外,多數段落已不再訴諸技藝的驚險,而轉向劇場、音樂、物件與象徵的詩性串聯。
這樣的趨勢在當代馬戲中越發普遍。許多作品試圖擺脫「炫技」與「表演性」的刻板印象,轉而以主題、敘事與人文反思為中心。《奔》無疑延續了這樣的創作邏輯,同時讓筆者思索著:也許,真正值得被看見的,不是馬戲如何變得像劇場、像舞蹈、像音樂,而是——當這些都被融合後,馬戲是否還能在「人」的身體上找到一種獨屬於自身的語言,一種仍然帶著危險、真實、未被馴化的語言。

奔跑者(中國信託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石育安)
但是不可否認,《奔》成功捕捉了時代的焦慮,觀眾確實能在表演中產生共鳴,因為作品精準地觸及了這個時代的普世焦慮——人生如賽道,我們不斷奔跑,卻忘了停下來的可能。只是,這樣的共鳴能維持多久?或許「標籤」與「分類」真的無需存在,但語言的消失卻值得警惕。當所有藝術形式都可自由融合,馬戲若不再以其獨特的身體語彙說話,終將在劇場化的潮流中被同化。而《奔》的美,在於它如何赤裸地呈現了這個時代的疲憊與矛盾——亦讓我們看到馬戲正奔跑於兩個極端之間:渴望成為詩,但也害怕失去根。
注解
1、參見顏清琪:〈羅斯提斯拉夫.諾瓦克 只有專注技藝,才能找到舞台的自由(下)〉,PAR表演藝術雜誌,(瀏覽日期:2025.11.2)。
2、大環,英文名「Cyr wheel」,wheel是輪子,而Cyr則是創造大環玩法男人丹尼爾(Daniel Cyr)的姓,因此稱之為Cyr wheel。
《奔跑者》
演出|捷克夜店馬戲團(Cirk La Putyka)
時間|2025/10/31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