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呼吸的歷史:從《寶島一村》看身體如何再現記憶
11月
14
2025
授權公版圖片/王景銘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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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故事描寫三個家庭被迫遷臺後的生活,拼貼出集體遷徙的歷史創傷,將1949年後「異鄉人」在臺灣落腳的歲月轉化為可見的舞臺身影。導演並非重建某個具體的村落,而是以「眷村」作為象徵性的容器,盛裝著歷史的流亡者、家庭的碎裂與島嶼的複音。這樣的虛構反而更真實:它不是一個村子的故事,而是整個時代的集體自傳——它承載著跨越半世紀的集體遷徙經驗,也折射出臺灣在戰後多重身份與情感的糾結。而歷史的再現不在於重現過去,在於如何在當下被重新觀看。

懷舊的場景與時間的輪軸

舞臺設計以三棟木構房屋為主視覺,朱家門前的電線杆成為全劇最具象徵性的存在。它既是物理的支點——串聯三戶人家的空間,也象徵社群的連結:從共用電力到彼此依存的生活。舞臺可旋轉的結構使時間與空間得以自由流轉,彷彿眷村本身即是一座時間的迷宮,人在其中迴旋、停滯,卻難以離開。

然而,這樣的設計在轉換場景時也暴露了結構的矛盾。全劇以三個時代橫跨半世紀的篇章推進,儘管篇幅長達三小時,但情節的斷裂與場次更迭,使觀眾難以在情感上完全沉浸。這種拼貼式敘事或許是導演刻意的選擇——不追求節奏的流暢,而是讓「記憶」的跳接自然浮現。只是,真實的記憶往往是碎裂的,劇場對整體敘事的追求,有時雖讓畫面顯得失衡,但這樣的結構也非缺陷。筆者反倒認為是一種真實——正如每一段歷史都難以用「完美」二字收場。

語言、靈魂與歷史裂縫

在《寶島一村》中,最令筆者回味的角色不是主線明確的主要人物,而是若即若離、游走於邊緣的「旁觀者」。紀怪(葉信威飾)的海南話使舞臺出現一種語言的「邊界地帶」:他被聽見卻未被理解,笑鬧之間,揭露出共同體內部的分裂與孤獨。語言隔閡背後,是外省人內部的差異與歷史創傷拼貼。導演沒有讓語言障礙被化解,而是透過紀怪的離席,讓這場看似和諧的共生戳破成為誤解的同棲。語言的錯位與沉默的存在,共同構成了歷史的身體語法。與紀怪形成對照的,是神秘的鹿奶奶(蘇亞文飾)。她穿著旗袍、步履緩慢,常在燈影之間若隱若現,既非旁白,也非行動者,卻總在關鍵時刻出現,冷靜注視眷村中爭執、相愛、流淚的人們。鹿奶奶的靜默成為舞臺上「幽靈般的身影」,既象徵被遺留的母國想像,也投射戰後世代的文化裂隙。她在1980年代段落的退場,不僅是劇情的省略,更暗示現代化過程中記憶被制度性消聲的歷史機制。

鹿奶奶身旁始終跟著的一名隨扈,劇中稱為關何(羅大景飾)。他幾乎不發一語,卻以翻滾、亮相、開打等京劇身段作為登場語彙。這樣的身體符號,在話劇的寫實框架中顯得格外突兀——像是一段被召喚的儀式,為舞臺注入一種非寫實的秩序。關何的身體不再只是角色,而成為「秩序」的象徵:他以程式化動作維繫鹿奶奶的權威氣場,既守護又約束,既像忠僕,也像體制的延伸。這樣的沉默與身段讓他成為一種「閾限存在」【1】——處於現實與象徵之間,既屬於故事內部,又游離於其外。從這個角度看,導演讓關何以京劇動作穿越寫實敘事,實際上是在揭露一種文化斷層:傳統身體被安置於當代語境中,不再是美學展示,而是一種對歷史秩序的召喚與質疑。他的出場因此不僅服務於情節,而是使整個舞臺在靜默與儀式之間,懸浮出一種權力與記憶交錯的氛圍。

紀怪與鹿奶奶一語一默、一動一靜,宛如戲劇中的陰陽,形成對歷史與身份的深刻對照:前者代表語言錯位與交流徒勞,後者象徵記憶零魂與歸屬失落,他們共同構築了「無法說完的歷史」,那些說不清的話語與道不盡的鄉愁,最終化為舞臺上無聲的回響。

飛翔、隱晦與勞動性身影

老周(宋少卿飾)作為退休飛行官,隻身來臺,落腳於普通陸軍眷村。他默默照顧舊同袍及其家眷,舞臺上雙臂敞開、頭部微仰、眼神微閉,樣似飛翔。這不僅象徵對故鄉與家人的思念,也暗示對同袍特殊而隱晦的情感——在當時不被接受的性傾向只能化作肢體意象。對比現代觀眾視角,老周的孤寂與守護折射歷史環境下的性別與情感壓抑,以及個體對愛與身份的微妙維護。此時,飛翔姿態不只是想像,也是對自由與情感堅持的象徵。

與老周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朱嫂(范瑞君飾)——典型本省媳婦。她刻苦耐勞,身體化呈現對家庭的付出:學做天津包子、照顧丈夫與孩子、對街坊鄰居友善、維繫社區生活秩序。她的勤勞與生活韌性,形成對劇中外省媳婦角色的文化對照,也呈現眷村生活中女性的日常與責任感。劇中晚年揭示朱嫂才得知丈夫在彼岸早有妻小,她雖然驚訝,卻終究沒有責備、質問,而是選擇了沉默與包容。這份「寬厚」在戲中被呈現為一種近乎母性的溫柔,然而放在歷史語境中看,卻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妥協。她的體諒,既出自情感的深厚,也反映了那個年代臺灣女性有限的話語權——在男性主導的家庭與社會結構中,女性的愛往往必須以忍讓與勞動的形式存在。她的勞動與沉默,不僅是家庭責任的再現,更是歷史語境中性別權力的具體實踐。老周與朱嫂的對比,不僅展現男性與女性在歷史與文化約束下不同的生存策略,也投射出眷村生活的多重層次:守護、勞動、情感壓抑與身體化的文化記憶。

永遠的寶島一村99號

慶幸的是《寶島一村》沒有讓歷史停留在博物館式的懷舊,而是讓它在一個個被命名、被呼喚、被理解又被誤解的身體裡繼續呼吸。那斑駁的木樑、裸露的牆面、層層堆疊的生活痕跡,不僅是懷舊的表徵,更像一場對「家」的追憶——對那些被迫遷徙、在異鄉扎根的靈魂而言,這個「家」既真實又虛渺。

而觀眾不只是回味,而是以身體再次參與歷史。紀怪的語言錯位、鹿奶奶與關何的靜默身影、老周的飛翔姿態與朱嫂的勞動雙手,共同構成一個多聲部的島嶼記憶體——它同時說著離散與歸屬、壓抑與生存。

在這樣的結構中,《寶島一村》不僅是一部關於眷村的戲,更是一場關於「如何再現歷史」的劇場體驗。它讓觀眾在回味與疑惑之間,重新經驗歷史作為一種活的行動——可被身體感知、也可被再度想像。當觀眾帶著那顆印著「寶島一村99號」袋子裡的包子,走出劇場的瞬間,便象徵歷史的故事並沒有結束,而是被帶進每一個人的生活裡,成為島嶼共同的記憶與餘味。


注解

1、參考《儀式過程:結構與反結構》第三章。維克多・特納(Victor W. Turner)在〈閥限與交融〉中提及:「閾限存在」(中介存有)是指那些處於模糊界線、無法被歸類到單一類別的實體或狀態。這個概念來自於他對「中介狀態」(liminality)的理論,意指位於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階段之間的「門檻」(threshold)狀態。這些存在在儀式中或現實中,處於一種界線不清、介於「此」與「彼」之間的過渡時期。

《寶島一村》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25/11/01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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