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卻遙遠——《超辛奇小熊軟糖》
11月
07
2025
超辛奇小熊軟糖(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Bea Borgers)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5次瀏覽

文 張宗坤(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三度來臺的Jaha Koo帶來了新作《超辛奇小熊軟糖》【1】。本劇雖仍以個人生命為引,卻一改舊作《悲劇三部曲》(The Hamartia Triology【2】充滿控訴甚至憤怒的調性,傳達在變動不居、恆常遷移間的柔軟。至於形式,Koo還在拿手的講述表演之上,增加了味覺和嗅覺的調度。問題在於:經過形式與調性的雙重調整,本作是否在藝術家創作脈絡的延長線上,打開了新的論說空間?

觀眾進場時,一輛有著紅色屋頂的韓式小吃攤(布帳馬車)映入眼簾。從夜晚迎向黎明的高樓投射在半透明的塑膠布上,透過平視鏡頭,我們彷彿信步於小巷之間,舞台上與現實中的小吃攤最終重合在了一起。扮成攤主的Koo首先邀請事前抽選出的兩位觀眾再走近一步,坐在布帳馬車旁的鐵板凳擔綱「食客」,侍酒並著手準備菜餚。本作的主菜——他的遷移記事,就在這小世界上桌了。

第一段落,是Koo住在首爾時偶然抓住並飼養的蝸牛。為了讓後者恢復健康,藝術家又將牠放生回良才川的蝸牛群之間。背著家行走的蝸牛,恰恰預示著Koo,又或者是一個個南韓移民從亞洲到歐洲的移動軌跡,以及家/國(族)作為重負的無法擺脫。第二段落,則是Koo帶著奶奶製作的泡菜飛往德國的單向旅程。飛機登陸,持續發酵、不斷膨脹的泡菜最終在行李箱中爆開。現場製作的泡菜煎餅,傳來的既是香味,也是被德國夫妻誤會成「死貓」的血味。Koo在此回歸了前作的操作:不只是在劇場中,也是在歷史框架中重新擺置物件的脈絡和使用價值。泡菜的製作在此被推回了小冰河期末期,因為陽光減弱、鹽巴產量不足,才從鹽漬的黃色,轉變為豔紅的血色。

超辛奇小熊軟糖(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Bea Borgers)

歐洲的生活並不容易,和在南韓時一樣充滿了挫折。Koo因為憂愁而不得不找上韓裔醫生開藥;或是在電車上吃著小熊軟糖邊睡著,發現包包不見後,被服務人員語帶歧視地說是「滿嘴大蒜味」。不論歐洲、南韓,藝術家「永遠只能是外國人」,他已經退無可退、逃無可逃。第三段落,是回到全羅北道的故鄉高敞後,Koo在老朋友的介紹下參觀了鰻魚養殖場。看著鰻魚的萬頭攢動,談著它們如何從遠在深海裡的故鄉洄游到了黃海的岸邊,這又是個從動物想起自我離散的寓言:鰻魚的家不在任何地方,家就是一段不斷遷移的旅程。

從蝸牛到鰻魚,從泡菜到小熊軟糖,藝術家的旅程離家越來越遠。家不只是可以移動的「人在哪家就在哪」,「安居」(概念化的家)也成為了「移動」本身——隨遇而安。隨著敘事推進,Jaha Koo也從聽從奶奶「吃泡菜配米飯」、認同相對穩固的韓國人,變成隨口咀嚼德製小熊軟糖、吟遊歐洲諸國的國際藝術家。「家」及與之等價的南韓、乃至亞洲,於是也被濃縮成舞台上的色聲香味等感官刺激。

然而刺激越是強烈,亞洲就越是被概念化與抽象化。以小吃攤為中心的雙層設計,更強化了「亞洲作為他者」的舞台效果。當兩位食客上前,他們碰到的不是在乙支路三街或者西面經營布帳馬車的某位南韓大叔,而是旅外已久、表演資歷深厚的Jaha Koo。品嚐了菜餚的食客們,肯定地回覆Koo那親切的「好呷?」以後,開始聽到的故事就已不再是小世界中的心裡話,而是從大量的文本、錄像中不斷刪改、修整與排練而來,可以一字不差地打上字幕的劇本。走上台前、享用美食的食客們,於是成為了某種「舞台裝置」——觀測製作的流程、協助香氣的擴散、確認食物的可食性、同時也協助回收「道具」。不論在哪裡的舞台上演,小吃攤都能找得到興致勃勃的食客,他們從而也擔保這些故事、經驗都是夠「南韓」、夠「亞洲」的。

超辛奇小熊軟糖(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Bea Borgers)

我們甚至可以說,食客的參與和炸雞發揮的是一樣的作用。後者,是Koo將父親、光州事件與金融危機鬆散地連結起來的媒介。然而,父親的這段往事轉瞬而逝,話題隨轉向鰻魚的故事。這樣的連結顯然並不意在延續舊作《電子鍋》中的嘲弄、同情,也無意建構一整套劍指家庭、政治威權與資本主義的多重批判體系。此時恰好上桌的炸雞,反而更是讓光州殉難者的嗅覺記憶,成為個人史的味覺註腳。就算從泡菜談到朝鮮王國的寒冷與貧困,用冷海帶湯說一段向西德輸出礦工與護士的冷戰史,這些食物所象徵的、在個人生命中體驗的寂寞與無力,在滑順的敘事中,並不會自然地成就對世界歷史的批判。食物也好、食客也好,因而不過是為了在舞台上速寫生活的斷面,藉以滿足觀眾對南韓、對亞洲浮面的味蕾與想像。

從《悲劇三部曲》到《超辛奇小熊軟糖》,顯然不只是「參與不參與」、「批判不批判」的差別。我們也見證,Koo也終於從闖蕩歐洲的亞洲留學生,變成了帶有亞洲風味的歐洲藝術家。如今,他的家並不真總是在移動的半途,移動中的挫折、壓力與鄉愁漸漸變得不再不足為外人道。我們越是想在本作中抓住最後一縷批判,卻在看著觀眾欣喜地接受邀請、坐上板凳,端過藝術家遞過來的那杯燒啤之際,體悟到所謂的故鄉、懇切的親密,終也將在講演中被一口口吞食殆盡。


注解

1、遵循南韓文化體育觀光部的政策建議,本作將김치(Kimchi)全數翻譯為「辛奇」。但為閱讀方便,本文仍將其譯作臺灣語境下較為人熟知的「泡菜」。

2、《悲劇三部曲》曾於2023年臺灣國際藝術節來臺完整首演,由《你捲(剪)舌了嗎?》、《電子鍋》(本作亦曾於2018年來臺演出)與《韓國西方劇場史》等三部作品構成。

《超辛奇小熊軟糖》

演出|Jaha Koo(具滋昰)
時間|2025/11/02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當所有藝術形式都可自由融合,馬戲若不再以其獨特的身體語彙說話,終將在劇場化的潮流中被同化。而《奔》的美,在於它如何赤裸地呈現了這個時代的疲憊與矛盾——亦讓我們看到馬戲正奔跑於兩個極端之間:渴望成為詩,但也害怕失去根。
11月
07
2025
兩個移動遊走式演出,不約而同皆以環境為主角,由於人的行動及介入而構成新的意識邊界:直視早於人類存在的世界,裸裎人類存在的本質。劇場創造了一場集體在場的無人地帶,讓人重新體驗:為何是人?因何而活?
11月
06
2025
《2064:奧運預演》誠然是一個較為「獨派」理想主義式的想像。能夠處變不驚、能夠包容異己,甚至在坦克出現時人民會齊心擋在槍砲之前。除了作為「他者」的 Ihot,以及最初搶評審席的辯論戲碼之外,少了些較為矛盾或對立的聲音。
11月
05
2025
《2064:奧運預演》並無意處理上述現世預言般的想像,因而讓「未來」成為「不可能的現實情境」之代稱,藉由翻轉不可能為可能,將現實世界因「幾乎不可能發生」而缺乏著力點的諸多爭論搬上檯面。
11月
05
2025
我們似乎看見一種政府社區大學和民間的力量集結凝聚的可能性,這似乎就是社區劇場未來發展的一條重要的坦途和路徑
11月
03
2025
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10月
31
2025
此一化身拆解了傳說、創作與現實的穩定性,從而重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與馬來世界交錯的歷史。只是,從臺灣向南看,我們該如何感受與同理「南洋」的歷史叢結?呈現這些叢結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批評?
10月
31
2025
雖然在整體情節敘事上有其一貫性,但在部分情節設定、音樂在劇場中如何被演出以及心理健康問題如何深化討論,仍有進一步思考的空間。
10月
29
2025
當京劇演員的身段與唱腔、現代戲劇的心理暗示,與流行音樂的抒情歌詞並置於同一平面時,情感傳遞有時會互相干擾,產生抽離與突兀感。
10月
2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