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本質從內在產生意圖與衝動,並且形成語意,向外傳達,達成更複雜且精緻的交流。其中向內確立認知,與具體搭建語言,還有向外穩定傳達,可視為前中後三個同等重要的階段。2017年的新人新視野由高詠婕《高明的前戲》、黃于芬《緘默之所》以及孫唯真《熱炒99》所組成。從語言建構的角度接入,可洞悉不同作品裡的各自的凝聚與潰散。
廣義語言包含肢體、聲音、圖像、文字等任何經刻意排序的元素。其中,聲音、肢體是最初始的形式,在無文字語言的生物階段,可看見它們本質最純粹的狀態:當內在情感孕育出身體的衝動,透過轉化,變成一連串行動方案,因此能具體在外在世界裡顯露,進而被他者感知。藝術語言無論詩詞、文章、舞蹈、戲劇、音樂,都跟此原初形式息息相關。蘇珊.朗格(Susanne K.Langer, 1895-1985)在《情感與形式》裡說:凡沒有願望和衝動而要表現任何東西的作品,都不能算藝術品。藝術語言從產生內在衝動、到搭建語言、最後形成外在表達的過程,三種階段,可確立為本文以下討論的框架。
從這個架構看,首先要對《高明的前戲》與《緘默之所》提出疑問。包括兩作的語言內容、及發語對象。從《高明》的舞蹈語彙可以清楚看到人類角色受外在誘惑、內心拉扯的過程,這些過程在不同篇章不斷重複,形成乍看之下似乎是螺旋型態的作品架構。然而,螺旋與複製,有其根本的不同。《高明》屬於其中的後者。首先這裡必須向創作者提出的問題是:反覆除了形式的層面外,在語言、意義上的具體不同是什麼?觀眾可以看見掙扎、空洞、平靜等不同階段的過程,甚至多次陷入重複的環節,但對浮華世界反覆描述的背後,所聚焦的觀點?似乎沒有答案。外在世界若五花八門,那它們是什麼?它們各自的來向為何?為何至此?作為接收者,人們目前採取了什麼態度?創作者本身又採取了什麼態度?這些都沒有答案。僅在形式貧乏的更替中,人與外在世界被形成強烈、平板的對立。作品只剩創作者焦慮的膠著與對抗。在這份焦慮裡,作品本身變得啞口無言。從兩個方面佐證,甚至可以說:作品前段有一人四處尋找,但形單影隻的身影;以及後段面一人被多人包圍,雙眼木然的樣子,被誘惑、依附、攀爬的樣子,都是創作者迷惘的鏡像。此鏡像渴望被他人看見,但卻沒有對外的溝通態度。在作者為自己築起的鏡子間,觀眾從外圍看見不斷自我衝撞、辯論的作者,但並沒有被溝通或賦予觀看的定位。當我們在街頭看見激烈衝突時,會因自己非當事人、缺乏理由介入,因此第一時間便避而遠之。《高明》正是那場衝突的現場。這部與外界切斷一再攀附又反覆切斷聯繫的作品,在藝術語言「產生內在衝動 - 搭建語言 - 向外表達」的過程,從第一步便還沒準備好到訪世界。
《緘默之所》承接《高明》的問題,有不同層次的優缺表現。在向外傳達上,《緘默》成功地描繪出人在兩種選擇間的煎熬,但究竟是哪兩種選擇?透過節目單可理解作者想著重生活中知無不言,以及順從他人意念,兩種價值觀的選擇差異。但作品語彙除了採用塑膠袋意象,其餘結構、元素,都不足以將主題凝聚。一道界線從作品裡被劃分出來,然而界線兩側是什麼,創作者心裡雖有答案,但素材與技巧卻無法呈現出來。因此在「產生內在衝動 - 搭建語言 - 向外表達」的過程,中間環節特別薄弱,但不至於整體潰散。另外,《緘默》對螺旋敘事結構的使用是成功的。主要原因在於不同篇章裡,角色心理面向的不同細節能漸漸被堆疊起來,給予觀眾1+1、2+1、3+1的漸進理解過程;與之相比,《高明》則是一、i、1等不同寫法的一字排開來,並彼此斷裂銜接的狀態,因此比起後者,《緘默》到末段便較容易讓人猜測其作品核心。除此之外,《高明》與《緘默》還共享另一病狀,便是開場強烈的語焉不詳。兩者都凝聚一種嚴肅、沈著、凝重的氣氛,但氣氛的殼裡,並沒無語意的血肉。創作上氣氛先行的習慣,導致失去單刀直入、開門見山的機會,後果便要耗盡所有篇幅,才可能挽救部分的表達初衷。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從源頭確立創作者的意念(即語言的內容)做起,然後完整、確實地交付舞者,再透過導演、編舞妥善地編排結構,最後才能抵達觀眾。
相較之下,《熱炒99》在內在衝動、搭建語言、向外表達的三個環節,都強烈而清晰。劇目一開始,觀眾席燈暗,在任何燈光亮起之前,聲音便先於畫面在黑暗中開場,打工仔與他人爭執、自我描述;此手法清楚透過舞台元素,統攝了往後整個作品的立意:在快節奏的世代下,個人幾乎再也無法被任何人全面、細膩地了解,僅存在黑暗中,不斷被破碎化、扭曲化的處境。往後的篇章裡,作品以現代式快節奏重新地在舞台上,透過不同角色的爭吵,相似地重現了巴赫金在杜斯妥也夫斯基身上定義出的複調敘事。巴赫金認為,在杜氏小說裡,透過反獨白的人物對話,取消作品背後單一、統攝的獨裁聲音,讓不同角色、價值以動態、混雜的方式呈現出來。而《熱炒99》多數篇幅,正以此形式呈現所有角色欲言又止又力不從心的言說處境。由於個人話語在快節奏互動不斷被新哽、新話題、新的想法打斷,因此沒有一個自我是完整表達的。透過在熱炒店避免尷尬的行動,個人被彼此切成無數碎片,甚至產生迴避、偽裝、隱遁的複雜關係。無數話語以冰山一角姿態,透過快節奏敘事接連冒出來,它們共同圍繞起另一股空洞,那就是所有人背後因為太過於巨大,因此彷彿彼此串連起來的暗區。無法表達,因快速變動而甚至難以凝結出的混亂自我。反覆、螺旋的結構中,各自深淵因高密度的事件而不斷流洩出來。
除此之外,作品也有意識用荒謬手法推開與觀眾之間的距離。這是一巧妙操作,使觀眾能抽離作品,命其重新對舞台上的事件投以檢視眼光。這是布萊希特疏離效果之詭譎、戲謔的應用。透過合起門簾,雷雨聲便嘎然而止,以及男子無邏輯、滑稽地將刀具輕巧拋出,兩者除了技巧性地清理了敘事整潔度,更以其突兀來提醒觀眾批判的必要。作品同時以「難以全面理解、甚至無法自我穩固的個人內在」為母題,包圍數項小型的討論,包括性別認同、性犯罪認定,以及死亡倫理等。自文本統一性的角度,這無疑對劇本本身會形成傷害,但由於其節制,加上大型母題前後不間斷的連貫操作,因此並未產生具體影響。但在不同文本的操作中都務必斟酌平衡,倘若一失足,便會落入作品核心發散、崩解的狀態。
最後,《熱炒99》最大弱點來自結尾處急轉直下的抽離感。此處問題在於:既然創作者在前段都能精準展現衝突、包圍問題意識,那麼為何要在最後的關鍵時刻突然詩意地,以交給觀眾詮釋之名,行不自己給出定論之實?或者,就算創作者認為自己已經給出定論,難道非得透過如此虛無飄渺的手法,才能達到留給觀眾思考,不使創作流入武斷的功效?從前後落差看來,創作者應有再度拋出,甚至更深掘問題的能力,但最終卻採取安全形式,因觀眾必定需就此討論,因此第一時間絕不會出錯的退後姿態。這是作品的最大遺憾,也是期望創作團隊往後繼續著眼施力的方向。
整體而言,本年度新人新視野正巧透過三作品,體現表演藝術在語言使用上不同階段的掌握度。在形成作品的步驟上,任何形式的藝術都是相同的,必需經過「產生內在衝動 - 搭建語言 - 對外表達」的三個過程,每一項過程同等重要。站在創作者立場出發,反觀三部作品的初衷,其實都與當代社會現況緊密相連,包括對身體、慾望的掙扎,以及誠實問題,還有快速生活步調所引發集體不被理解的個人悲劇等。因此作為新人,他們在視野的提供上確實都能展現高度反映現實,與當代緊密對話的渴望,這無疑是非常好的起點。但在語言的掌握度上,則往後各自有需要進一步發展的地方。
《2017新人新視野》
演出|高詠婕、黃于芬、孫唯真
時間|2017/11/10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3102 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