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動生活中的戲劇場景《機車好樂地》
12月
03
2018
機車好樂地 超機車大樂隊(陳昱君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24次瀏覽
黃馨儀(專案評論人)

咖啡廳、老屋、天橋、停車場,當劇場越來越走出戶外,展演空間越來越非典型,一個演出在機車行發生似乎也不那麼令人意外。有趣的卻是,策展團隊居然說:「我們沒有要在車行裡演戲,那些達人要來做的是一種公開的分享和交流。」還再三強調「活動現場就是普通的機車行,沒有設觀眾區,只能在路邊站著看,所以也不用任何的報名。 」【1】沒有要演戲?那這會是什麼演出呢?一時之間還真是讓看慣表演藝術的觀眾有點摸不著頭腦。

2018年原型樂園的《機車好樂地》受台北市立美術館「藝術進入社區」專案邀請製作,兩週內共在四個台北市的機車行舉行,涵蓋大同區、松山區、士林區與信義區。展演上分為《超機車大樂隊》與「機車達人秀」,前者由陳侑汝為主要創作,後者由張騎米、蕭於勤、陳郁如分別邀請不同的「機車達人」,以一個達人約三十分鐘的時間進行分享,每場次會邀請兩個達人現身。如何分享?據原型樂園臉書,概念與製作人貢幼穎再三強調:「活動現場都是普通的機車行,活動本身有點像 ”街頭藝人+肥皂箱開講+Home Video但是是Performance版+不泰德Talk”的混合體,所以對觀眾來說,就是要自己在路邊找空間站著看、自己找飯吃了。」(而她還歡迎妳帶吃的過去,以及多做一些在劇場不會做的事!)

確也如此,《機車好樂地》共計九場次的演出(三場大樂隊、六場不同組合達人秀),我參與了三場。初體驗是在靠近寧夏夜市的中太車業,才剛下公車就看到大馬路旁的車行彩排現場,演員都曝光了,太不幕後了,不禁感到有點害羞,所以決定先去尋覓晚餐。等逛完夜市啃著潤餅喝著飲料走到時,達人秀已經開始,人群圍靠著在大馬路十字路口的車行騎樓三角窗,即使我不是計劃要看「演出」,一定也會想湊上去瞧一瞧。

達人秀進行上以主創者對達人的訪問開始,而因應不同達人會有不同的訪問與呈現方式:創作者陳郁如和PTT正經的機車板板主以簡單的觀眾問答、配合影片釋疑鄉民,展現一個網路社群的世界;而停車格收費員洗衣粉,則以活動辦公椅模擬示範每日半小時一輪的停車格開單收費工作流程(一天工時十三小時,所以會在大安區走二十六圈),洗衣粉還熱情分享漫長高壓的工作後,自己最愛的樂團與推薦海鮮吃法。另一場達人秀則在相對寬廣安靜的虎林街巷子中,蕭於勤邀請了武術教練張仲豪實地教學練武之人如何安全牽車、停車、防止被流氓攻擊與對一切的小心謹慎,以習武的不變應付交通虎口的萬變;張騎米則讓機車行老闆雞排實際示範改車並搭配細節即時投影,老闆與改車的故事以預錄好的聲音檔放出,最後再開放改車問答,並大方讓井底之蛙的我們可以實地觸碰許多機車高檔零件。

越是特別專門的行業(如改車、停車收費),越能感受到現場觀眾的好奇,問題一個接一個脫口而出。達人都是跟機車有關之人,做的事也是我們每日看得到的事, 然而似乎除了在這樣的場合之外,我們從未想到開口發問?而機車作為台灣常民生活的交通工具,機車行亦是騎車族生活的不得不然,是維繫安全的所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當地情報交流的場所,每一個與機車接觸的人也完成出他們不同的機車人生。【2】關於那些隱藏在我們生命中的達人、那些如里米尼紀錄劇團所說的「日常生活的專家」,那是和我們相似的人,做著某個職業、有著同樣或許不那麼特別的人生,【3】只是如此被聚焦,便這般有趣,讓不同的生命經驗在這一刻相遇碰撞,呈現彼此極其特殊與豐厚的一面。當我們作為「觀眾」,站在機車行門口看演出,在這麼日常的場景之中,似乎某一刻起,看的便不是「演出」了,而是在湊人生的熱鬧,也熱鬧彼此的人生。

如同日常的湊熱鬧,在街頭巷尾的機車行,原型樂園確實吸引到不同的觀眾駐足:帶孩子回家的母親、騎車經過的路人、下班回家的居民,還有約會經過的情侶。或許是片刻駐足、或許就這樣一路看到尾還舉手提問;或許聽到這是個「藝術表演」就立刻發愣走掉、或許說聲「這是在幹嘛看不懂啦」、或許就一聲驚嘆原來表演在這裡也可以!不收費的展演、沒有圍起觀演舞台界線、直接在巷弄間發生,《機車好樂地》藉由「機車行」,不只是以這場域作舞台背景,而是重新找回場域的戲劇性,不機車的拉近了生活與藝術的距離。

藝術與生活的距離不只因為空間的改變而拉近,展演手法上亦是如此扣合,像是達人直接做給你看,或是《超機車大樂隊》以修車現場出現的聲音與工具作為元素,進行演奏;並且配合安排好的演員或是真正的修車客人,讓老闆在現場音樂演奏中live 秀/修。沾染零件油汙飄散廢氣的車行與老闆的厚實黑手,以及通常出現在舞台的現場演奏與穿著工人服的樂手,場景錯亂卻又如此融合,無論是工匠的手或是演奏的手,都展現了技藝與勞動,攫人心神。在振翔機車行的樂隊演出,觀眾也可以隨意變換位置觀看,甚至被配與零件一同敲打節奏。達人的故事閃耀出生命潛藏的藝術,而隨手可得的物品亦然。如同振翔機車行內切出不同角度的監視器,展現一中的萬有,萬有又歸一,隱喻著我們的同與不同和合出的可看性:劇場即在生活之中,我們一直在舞台上。

《機車好樂地》並不複雜,或有些粗糙,還有著「人生的變數」,然也就是這樣的不完美與不穩定,讓這個作品觸碰到了生命的真實,【4】堅實地使機車行這樣平凡的角落成為不凡的舞台,可以日常的進入、日常的離開。車行一直會在,不因被觀看過而改變其志,如同每一個機車達人,不必扮演,而能以自己本來的面貌展現了自己的獨特性。也是這樣的認知,藝術/劇場才能重新回到生活之中。

註釋

1、引自原型樂園臉書頁面〈2018《機車好樂地》〉,2018/11/03刊出。

2、原型樂園臉書上有許多機車行田調筆記,如警察與車行的情報配合、車行與顧客的關係等等,甚至此次參與演出的機車行也是靠關係一個個介紹來的。

3、參考Eva Behrendt“Spezialisten des eigenen Lebens: Gespräche mit Riminis Experten„  in“Experten des Alltags: das Theatre von Rimini Protokoll„. Alexander Verlag Berlin, 2007. S.64-73.

4、《機車好樂地》傳單上寫道:「車行及達人均以真情意跟本計畫交陪,真實人生偶有變數,活動保留內容異動」。而現實上,達人秀《喜歡尬掐的女孩紙》邀請的女賽車手王宣雅,也因為車禍意外,兩場演出皆未能出席。除此之外,現場偶發的一些狀況也讓觀眾感受到演出的現場真實性,也是這些「錯誤」,讓藝術和生活更靠近,像是Eva Behrendt說的:「基本上作品的穩定性是立基於其不確定性,其不該是個被再現的作品。」“Eigentlich liegt die Stabilität des Stücks in seiner Instabilität. Es darf kein abgespieltes Stück werden„(同註3)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三齣戲串聯的遊走式劇場匯演《歡迎搭上蘭城漂浮巴士》。匯演總長度將近兩小時,幾乎繞行了羅東文化工場的整個戶外平面區域。雖然名為小戲節,卻擁有坐看魔術秀、漫步文化園區和歡唱遊覽車卡拉ok的多元體驗。各別規模較小,整體演出卻很豐富,頗有參加輕裝版豪華旅行團的樂趣。
10月
12
2023
于素貞透過操偶白素貞、投射許仙、扮演法海,來消化「妖種」所留下的創傷,最終拾回具備能動性的自己。于素貞不可能也不會因成為神通廣大的白素貞而解決問題。於是當于素貞最後唱完「只剩我一人」後,便默默將耳環取下,
8月
31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