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亦或俗世?《天堂之歌》
11月
22
2019
天堂之歌排練照(臺北市立交響樂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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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2019下半年殷巴爾與臺北市立交響樂團(北市交)的馬勒系列暫告一段落——由臺灣的次女高音范婷玉演唱《少年魔號》(Des Knaben Wunderhorn)的選曲,以及下半場的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Gustav Mahler: Symphony No.4 in G Major)作結。

《少年魔號》的素材大多取自於民間農夫、遊唱詩人等俗民之間謠唱的歌曲,主題圍繞在愛情、死亡、飢荒、冒險、幻想等,如同一則又一則的民間傳奇。殷巴爾帶領樂團作為歌者的伴奏,使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俗世感」:快速翻頁般的樂曲間承接,即使管弦樂法多麼精彩,結尾總是爽快地結束,毫不眷戀。現世不正是如此?每個人都有著精彩的故事,卻都被速食主義般地急速翻閱,不屑一顧、無人用心傾聽。《少年魔號》的當代意義或許便是如此。

次女高范婷玉的聲音相當的乾淨,不使用太多的抖音,讓歌聲本身的音高、音色清晰可聞。在中山堂中正廳這個音響效果較乾澀的場地,樂團沒有過多的堂音,因此歌者不必費力地「引吭高歌」,能用較舒適的方式歌唱,並做出更多層次的細膩變化。〈塵世生活〉(Das irdische Leben)描繪了飢荒、孩童死亡的家庭悲劇,次女高音便唱出了恐怖、震懾人心的可怕聲調;〈白費力氣!〉(Verlorne Müh’!)、〈高度理性的讚頌〉(Lob des hohen Verstandes)中的不同角色的口吻切換亦被范婷玉詮釋得相當精彩,宛若說唱俱佳的說書人。

下半場的演出,更令人耳入一新。很難想像,前兩週還以巨塊笨重的方式詮釋馬勒的殷巴爾,在演繹第四號交響曲時,竟變得妖媚而花枝招展——光是第一樂章的第一主題,弦樂的運音法(articulations)變得千迴百轉、大量的滑音被誇大強調;第三樂章自開頭便唱得無比濃烈,當中垂死掙扎、安息、天堂的昇華等等的嚴肅元素被相對弱化,被狂奔的速度輕描淡寫而過。到了尾聲也顯得有些急就章,倉促地接到終章而未有安寧之感。那回歸G大調的半終止,彷彿給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問號。

一般而言,基於終樂章反常的寧靜收尾與其「天國生活」的副標題,整首第四號交響曲通常會被詮釋成寧靜、甜美、溫柔的樣態。但這種詮釋法不免會給聽者留下一個巨大的疑惑:經過第三樂章的苦難,來到終樂章的天國後,天堂應是永恆的救贖與安詳,為何在音樂中會穿插數次兒時夢靨般揮之不去的恐怖插入段?為何約翰、希律屠羊的段落充滿了驚慌與殺意?暫且撇開宗教性的典故不談,殷巴爾用音樂給了我們一個可能的答案。

在譜寫第四號交響曲時,馬勒是以第四樂章的原型,同樣取自《少年魔號》取集中的〈天堂之歌〉(Das himmlische Leben)為基礎譜寫出全曲的,前三樂章中的許多素材不斷地預示著〈天堂之歌〉,因此全曲可視為某種〈天堂之歌〉的大型展開式。殷巴爾似乎延續了上半場的世俗氛圍,棄了原本交響曲中超脫的救贖感,轉而回歸俗世的世界觀。記得第三樂章被刻意弱化的天國開啟與安息嗎?在殷巴爾眼裡,音樂並沒有真的在第三樂章結束後超脫,來到天堂,而是仍然在人間徘徊著、懸念著、想像著天堂。自此第四樂章中兩極情緒的矛盾得到解答:在人間渴求、幻想出的天國救贖,在基督宗教中以正反並存的形式共生著——此岸與彼岸(das Diesseits und das Jenseits)、世間的折磨與超越世界的救贖、對原罪的了解與救恩……一切皆在懸想的那一瞬間發生,睜開眼,依然身在人間。樂曲的最後以低音提琴的低音E收尾而非飛昇式的高音,也絲毫不足為奇了。

整場音樂會——不論是音樂的素材或演出詮釋——都圍繞在「俗」上。殷巴爾經過前幾週第八號《千人》與第二號《復活》兩首音樂史上最盛大的宗教性解脫後,在第四號交響曲轉以投向人間浮世繪的描繪。浮生的百態、大喜大悲,故事中的至細倪之處不必多加刻畫,因為千萬的靈魂正同等地流逝、被遺忘。殷巴爾在馬勒第四號交響曲的演出中取得的「共感」,便是人在都市叢林無限蔓延、資訊爆炸的巨大洪流裡,被埋沒的渺小無助感。

殷巴爾雖不能和北市交奏出歷史名演般完美而銘刻人心的演出,但他的獨特觀點永遠能起初使人心生疑惑,最後撥雲見日,顛覆眾人的既有想像。他自成一家之言的有力詮釋,為他與北市交在2019年的最後一場演出畫下漂亮的休止符。

《天堂之歌》

演出|伊利亞胡‧殷巴爾(Eliahu Inbal)、臺北市立交響樂團、范婷玉
時間|2019/11/3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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