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連假的四月四日夜晚,鐵花村音樂聚落外熙來攘往,裡頭也坐了八、九成滿;開唱後不久,紀曉君便略帶詼諧地道出:〈神話〉等歌曲聽眾們或也聽膩了。然此場演出雖無發表新歌,從節目內容仍可見歌者以歌聲緬懷阿嬤、描摹清明時節遊子歸鄉與親友小酌、慎終追遠的路徑;及透過幾首歌中火車、流浪、電話線、回家等鮮明且相關聯的意象,思索時間與距離,連結前日發生的太魯閣號重大事故,回應東部人長年「北漂」工作與舟車勞頓的心事。
歌者除因家人差點搭上此班火車而感觸良多,只盼「用歌聲安慰大家的心靈」,循著音樂會的歌曲文本,還可見其感念故鄉台東土地與家族情感如何帶來深刻的慰藉。在歌與歌之間,歌者與阿勝宛若輕鬆聊天的「原式」串場,一方面彰顯卑南族女性主體,或也在摸索著當代女性敘事及「原式」風格的諸多可能。
跨越時空、語言,用「電話鈴」搖出對阿嬤的思念
出道甚早的紀曉君,相當年輕時便來台北打拼,並獲金曲獎最佳新人獎肯定。此場演出中,上半場的幾首歌縈繞對姆姆(mumu)及故鄉Puyuma的思念;其中,〈故鄉普悠瑪〉為其舅舅陳建年所作,嶄露雨後彩虹般的清新躍動感,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時代的變遷──當今普悠瑪(Puyuma)一詞不僅是南王部落之名,也是連結台北與台東的普悠瑪號火車。〈搖電話鈴〉的分享,講述日本軍人與部落姑娘的戀愛──情侶因日本戰敗而遭拆散,軍人搭船回國期間杳無音訊、只待電話接通兩人才得以藉電話稍解思念;也解答了第一張專輯中,製作人鄭捷任在優美旋律中安插童言童語的深意──為留下歌者與姊姊幼年時透過錄音機抒發對祖母思念的回憶。因而,穿越時空的電話線,連出「從線的這一頭搖到線的那一頭,我對妳的思念」,也歌詠早年台灣女性為家計奔波的辛勤。
然而,女性幽微、繁複的重重心事在卑南女性主體演繹下,一方面堅毅而優美地再現於歌聲裡,另一方面嶄露於表情與情感都很豐富的面容中。接續〈搖電話鈴〉的〈流浪記〉,為歌者阿嬤十四歲放牛時所作,據其介紹,攸關部落一名坐在大石頭上的女子,於流浪與絕望中,藉由反覆喃喃「tratruwalri」(打開),提醒自己「把我的心房打開、別做傻事」,別被生命的風雨所打倒。相較前曲刻劃純稚的祖孫情與歷史感濃厚的愛情,這首歌的現場演唱透過高亢鼓聲與搖滾唱腔的搭配,再現女性離散心路的糾結、滄桑與悲愴。
有意思的是,上半場最後兩首歌為閩南語歌曲,其中紀曉君翻唱蕭煌奇〈阿嬤的話〉,在不同的語言文化脈絡下緬懷阿嬤。在類藍調的現場配樂下,「阿嬤妳今嘛在叨位/阮在叫妳妳甘有聽到/阮的認真甲阮的成功/妳甘有看到甘有聽到」、「阿嬤妳今嘛過的好麼/甘有人塊甲妳照顧/希望後世人阮擱會凍來乎妳疼」的聲聲喚以及「作妳永遠的孫仔/擱叫妳一聲阿嬤」的來世約定,在在渲染歌者對阿嬤的感念。然而,聽眾若進一步咀嚼則會發現,父系漢人社會中,如原唱以男孫身分唱出對阿嬤思念者或不少見,然以女性視角出發則不然;母系社會卑南族的紀曉君以孫女的呼喚,自也唱出了更為婉約的親情流轉。
以悲歌「複述」悲傷,華麗演繹那些必經的「告別」
相較上半場彰顯與阿嬤、親族及故土的永恆連結,下半場以帶著華麗感的聲光交錯演繹數首華語悲歌,複述人生旅途中種種悲傷與失落的瞬間,或也肯定女性主體總有能力面對與走過。其中,〈我曾經愛過一個人〉雖為黃韻玲為紀曉君參與歌舞劇演出的角色量身打造,但歌詞中的心碎、心寒令人不忍直視:「我曾經愛過一個人/是那樣安靜的撕裂我的靈魂/破碎的心,熄滅的燈/事到如今,冷的淚還是像雨一樣繽紛」;對照下一曲,歌者翻唱其偶像葉璦菱的〈喊〉,悲愴雖稍微平復,但悲傷基調仍未消散:「獨自凝望你熟悉背影/身邊的人卻是那麼的陌生/我的心已破碎在這裡/黯然想起過去種種太傷心」。
到了最後一曲──陸森寶所作的〈懷念年祭〉,似乎透過卑南族「年祭」蘊含的除喪意涵,象徵性的為過往悲傷畫下休止符;如漢人文化的清明節,都讓人從親族的慰藉中重獲力量;如此流轉或也如安可曲──歌者翻唱李泰祥的〈告別〉歌詞所言:「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
透過年祭的除喪、清明時節的緬懷、悲歌的複述等轉化,生命的盛衰循環、陰晴圓圈與那必經的失落都有了安頓之所;在歌者揉入不同母體文化且跳脫悲情、傾向華麗的演繹下,聽眾們恍若也在觥籌交錯中走過重生之旅──與過去告別,並在傳統年節與祭儀賦予柔軟的時光後,重回繁忙生活與各自的旅途。
《紀曉君》
演出|紀曉君
時間|2021/04/04 20:00
地點|台東鐵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