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藉由蓋兒基爾演唱會來談一下演唱會形式歌劇的表演問題。通常古典音樂演唱家獨唱會(recital)都是以音樂會(concert)形式舉行,獨唱(或搭配重唱)加上管弦樂團或鋼琴(或其他獨奏樂器,例如豎琴)伴奏,基本上站著不動,面對觀眾唱歌,被戲稱為「立地交貨」(stand and deliver),是觀眾廣泛接受的型態,例如義大利男高音帕華洛帝(Luciano Pavarotti)就算是箇中翹楚。【1】
稱箇中翹楚當然略帶嘲諷,因為站著唱歌誰不會呢?但由於歌劇獨唱會的形式重音樂,輕戲劇,因而歌劇傳統上的「文樂之爭」(musica contro parole)在此不復存在,聲音好就足矣。也因此擁有黃金嗓音,但不擅演戲的帕華洛帝的演唱會向來備受佳評,幾乎超越歌劇演出。但獨唱會真的不需要戲劇的襄助,還是根本無法容納演戲的空間呢?
蓋兒基爾與台北市交響樂團(TSO)合作的演唱會也許可提供一個思考方向。我用兩個「關門」為例。一是第一首祈雷亞(Cilea)歌劇《阿德麗雅娜.雷庫弗勒》(Adriana Lecouvreur)的詠嘆調,女高音一出場就是念白,而非演唱。【2】這當然也是原歌劇的一部份:劇中女主角就是位名垂青史的十八世紀法國名伶,正在排練劇本。就如同音樂劇(musical)《歌劇魅影》的背景是歌劇(opera),此齣二十世紀初的寫實歌劇(verismo)的背景正是舞台劇,第一幕第三場景就是巴黎的戲劇殿堂法蘭西喜劇院(Comédie Française),朗誦舞台劇本因而再自然不過。
女主角正演練蘇丹王與後宮的一齣饒富東方情調的舞台劇,推敲台詞「將每道門都關上」(ogni soglia sia chiusa)需要用何種口氣?【3】對照去年三月 TIFA 邀請的俄國女高音安娜涅翠柯演唱會,打頭陣的歌劇恰好也正是這首詠嘆調,然安娜卻沒有演出念白部分,而由〈您看我幾乎喘不過氣了〉(Ecco: respire appena)起頭,這其實才是演唱會或是唱片選曲錄音慣例。安琪拉加入念白的部分充分展顯自身長處:她不但擁有「天籟美聲」,更有超凡演技,珠聯璧合,完全就是位難得一見的「歌唱演員」(singing actress)。
十九世紀傳奇性的諸多美聲唱法(bel canto)的「歌唱演員」,可惜囿於技術,至今依舊是書中傳奇而已。然二十世紀拜錄音之賜,吾人得知何謂以聲音演戲,最佳例證當然是卡拉絲(Maria Callas),卡拉絲的拿手演唱演技之一,就是唯一有留下整幕影像紀錄的普契尼歌劇《托斯卡》(Tosca)第二幕。而安琪拉正是當今最負盛名的托斯卡之一。筆者有幸於2010年在倫敦柯芬園皇家歌劇院觀賞她的演出,搭配威爾斯男中低音特菲爾(Bryn Terfel)的反派腳色。英國著名話劇導演肯特(Jonathan Kent)的2006年新製作,乃柯芬園四十年來頭一個,傳承義大利導演柴斐瑞利(Franco Zeffirelli)與晚期卡拉絲1964年的經典製作意味濃厚。安琪拉也不負眾望,雖然托斯卡在聲音表現算是重量級腳色,連華格納女高都樂於挑戰【4】,即使她音色不夠濃郁,但猶如第一幕男友畫家的畫筆,她巧妙運用音色明暗,就算揮灑不出大塊的厚塗畫 (impasto),也能營造出對比細膩的工筆畫。
安琪拉在國家音樂廳演出的托斯卡同樣使出演技絕活,即使毫無布景道具與劇場環境,依然創造出與全本歌劇演出不遑多讓的飽滿戲劇氛圍。節選第一幕開頭男女對唱,卻僅見男高音上台,因為這今晚最長的選曲,是托斯卡著名的馬力歐呼喊(Mario, Mario, Mario),獻聲先於現身。當女高音千呼萬喚始出來,安琪拉令人驚艷的白天鵝上半身,黑天鵝下半身的誇張戲服裝扮(之後表演兩套都素雅許多) 暗示她即將登台演出歌劇,左顧右盼的眼神透漏不安與狐疑,劈頭就質疑:幹嘛關門?(Perché chiuso?),接著一連串緊迫盯人,對男友連珠炮質詢,未審先判的強勢壓境,即使嗓音穿透力可能不比戲劇女高音(dramatic soprano),但豐沛的戲劇穿透力仍如力透紙背,渲染到大廳角落的觀眾(我坐在四樓包廂)。例如當男友否認有不軌情事,重申愛的只有她,托斯卡得意之餘,眼見男友貼近作親密狀,立刻警告 O,innanzi alla Madonna。雖然中文歌詞翻譯為「噢!在慈祥的聖母面前」,無法準確傳達「拜託,神明在此,不得放肆」的宗教顧忌,而且現場並無任何聖母聖像可供指涉,但透過安琪拉的口氣、眼神與動作,意涵瞬時一目瞭然。
兩種關門,透過兩位女演員演繹,阿德麗雅娜是話劇,斯卡是歌劇名伶,均在即將登場演出前,前者仔細推敲台詞,後者細心推敲心計:前者是設想戲劇演出中的關上城池大門,後者是滿懷忌妒,杯弓蛇影,幻想關門是引入情敵。雖然無論是劇本虛構的城門,或教堂實存的大門【5】,國家音樂廳都看不到,但觀眾透過安琪拉精湛的演技卻得以瞥見。對於如何關門的或推或敲,誰推誰敲,選擇何種口氣來命令或質疑,表演藝術的選擇即是反覆的推敲,而這基於對表演的尊重,方能引領觀眾踏入新視界的大門。
歌唱實力撇開不論,名叫天使安琪拉的女高音蓋兒基爾其實在歌劇圈的名號其實一度幾近惡魔,在成名不久後登台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就以耍大牌,難相處的名聲而贏得諷刺她國籍羅馬尼亞的「女吸血鬼」(la vampire)封號【6】。但也許是對幕後工作人員的計較,卻可能是對於藝術的堅持,對於觀眾的尊重。即使昨晚演出後的簽名會,讓觀眾苦候將近一小時,但梳洗換裝過後的神采奕奕,女高音完全沒有將舞台上天后(diva)的大牌形象帶入觀眾,充分證明她如同《阿德麗雅娜.雷庫弗勒》詠嘆調的女伶自述:在藝術面前,我不過是造物主的「謙卑女僕」(umile ancella),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我都將忠實傳達。此種忠誠(fedeltà)就是對於歌劇演出全方位的關照,不僅是聲音炫技,更是讓聲音傳達音樂之餘,也服務戲劇,融合歌劇文與樂的雙重功能,體現歌唱演員的典範。
註釋
1、 Stand and deliver 一詞本來用作形容古早搶匪逼迫受害者當場立刻繳出財物的喝斥。
2、安琪拉與指揮家蕭提(Solti)合作《茶花女》(La traviata) 所向披靡後,在萬眾矚目的倫敦皇家歌劇院獨唱會(2001)中唱祈雷亞相同的詠嘆調,卻省略了念白,台北演唱會能夠欣賞,相當幸運。
3、 TSO這次很貼心地替觀眾準備好義中對照的台詞,雖然大體上很仔細,不過很可惜的是接下來的 troppo, signore, 翻譯為「主啊!太沉重了」確實是太沉重:原來歌劇在女主角推敲台詞告一段落後,有親王及修道院長大加喝采,女伶連忙謙辭,大人過獎,signor在此並非天主。
4、 例如尼爾森 Birgit Nilsson、貝蓮絲Hildegard Behrens 等著名的托斯卡亦以華格納女高音為人稱頌。
5、 托斯卡第一幕的背景是羅馬的聖安卓大教堂 (Sant'Andrea della Valle),這座巴洛克大教堂至今屹立不搖。
6、 此次演唱會陣容相當羅馬尼亞,除了安琪拉外,表現可圈可點的搭檔男高音布拉特斯庫(Calin Bratescu) 與極為精彩的指揮索雷(Tiberiu Soare) 也是羅馬尼亞籍。除了曲目帶來羅馬尼亞作曲家安涅斯柯的《羅馬尼亞狂想曲》外,其實《托斯卡》(Tosca) 與《華莉姑娘》(La Wally) 的女主角都是由羅馬尼亞女高音Hariclea Darclée 首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