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的幽靈
4月
18
2024
虎斑貓文化工作室《黑色 ANARCHISM WALKERS—在詩與革命之間遊走的黑色青年》劇照(許斌攝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96次瀏覽

文 郭亮廷(藝評人及譯者)

「轉型正義」議題在台灣發酵的同一時期,也是各種劇場形式在台灣湧現的時機。沒錯,沉浸式、遊走式、社區或紀錄劇場、新馬戲等等,並不用等到2016年「促轉會」成立才出現,但是這些劇場形式之受到各界回響、機構邀演、媒體好評,多是因為台灣在短時間內變換出各種寫實或寫意的、疏離或殘酷的、唱唸或做打的形式,將劇場當成挖掘白色恐怖歷史的現場。彷彿轉型正義是一道無上命令,藝術家如果不響應,那就不只是不關心政治了,那是不道德。一時間,台灣劇場界顯得特別富有正義感,正義也特別富有劇場感。

然後我就失語了。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奇怪的是,並非問題太複雜,它很單純:藝術家是可以這麼配合國家的嗎?無論官方頒布的政策具有多麽穩當的正當性,無論是為了冤假錯案的平反還是普世人權,無論是為了清理舊的威權遺緒,還是伸張台灣主權,藝術家若是對於主流的政治意識形態了無異議,大概也創作不出什麼新意了。不先處理這個大問題,評論再怎麼寫,很容易反而造成對於批評的擱置。

政治學者汪宏倫在〈我們能和解共生嗎?:反思台灣的轉型正義與集體記憶〉一文中說,比較貼近「轉型正義」原文transitional justice的翻譯應該是「過渡時期的正義」,它是在國家轉型完成後,如何處置舊政權的修復工作,例如法國大革命後對於封建貴族、二戰後對於戰犯的審判。加上形容詞「過渡時期的」,因為這是一種暫時性、建構中、會出錯,所以要不斷修正的正義,可是翻譯到台灣的語境,它卻變成規範性、奠基性、為了國家好,所以非如此不可的絕對正義。然而,凡是正義感強硬到一個程度,就會反噬正義自己,餵養出新的迫害。因為說穿了,正義,特別是國家推動的正義,背後常常是在煽動仇恨。國家在高舉正義的時候,也啟動了一種製造敵人的文化。

楊牧的詩行中,以破碎的語氣寫道:「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這些不需要象徵——這些/是現實就應該當做現實處理」。正義的問題太急迫了,已經沒有空間留給人寫詩、發明象徵,連藝術家都在現實面前停止想像。但想像是無法停止的,現實裡象徵密佈,於是,話語沈默的片刻,「我向外望/天地也哭過,為一個重要的/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

轉型作為排除構造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蘇哲安(Jon Douglas Solomon)將現階段稱為「幽靈轉型」(spectral transitions)。意思是說,一般所謂「轉型」,是在一個區域範圍內發生的事,比如「轉型正義」就是台灣為了清理過去的黨國威權體制,乃至於對抗眼前中共的文攻武嚇。問題是,這種區域的界分,本身是二戰後美國治世(Pax Americana)底下的產物,簡言之,就是美國藉由各種亞洲、非洲、拉美的區域研究,掩蓋美國正是這些區域問題共通的外部因素,甚至教人遺忘這些「區域」本身就是美國劃分出來的。美國就是巡視著所有區域,但在所有區域內又不可見的幽靈。事實上,戰後每個角落的「民主轉型」、「經濟轉型」、「數位轉型」無不與它有關,是為「幽靈轉型」。

並且,美國積極介入這些地方的轉型,鼓吹所謂「民主成就」、「經濟奇蹟」,這樣才能讓人忽視美國所主導的新自由主義轉型,在世界各地所造成的苦難。我以為最後這一點,很值得有心於轉型議題的藝術家參考。王墨林和一群年輕朋友最近在新竹陽明交大排演關於日殖時期台灣無政府主義青年的《黑色》,就像他在節目手冊中批評的,台灣的「白恐戲」是將「歷史的忘卻本身當成歷史」。不應該把轉型當成一段抵達光明的成功之路,因為它是一種排除構造,而是要尋找那些在新自由主義轉型過程當中陷落,像黑色一樣深的歷史記憶。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