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專案評論人)
走進劇場,舞台淨得只有一桌二椅跟一座筆山。燈光三明三暗後,戲未如往常啟幕;待鑼鼓響,戲才上演。
認真說《打金枝》的情節並不複雜,如果轉換成語言狀態展現,劇情僅寥寥數語。但若細細推敲這齣「家庭戲」的爭議點,可清楚看見政統和法統之間的微妙張力。看似單純的夫妻爭執,並不純粹是家務事。正因兩位主角的身家背景厚重——皇室公主對上本是護國功臣之子的駙馬爺,完美構成三綱五常孰輕孰重的身分政治戰場;性別、倫理、禮儀和政統在短短的折子戲裡悉數混為一談,這些論點在現代依然備受關注。
即使不熟悉角色、故事情節,甚至語言皆無妨,這類標榜傳統的古路戲追求精確;演員表演即是觀看的焦點。演員一雙水袖就把困在倫理、禮儀和政統的糾葛情緒刻劃清晰。不同情緒輔以水袖及正、側、背向的形體變化表現,這些表演並非語言可及的世界。而演員流暢發揮,腳步手路一來一往,節奏張弛貼合一緊二慢三休,戲就活了。身段做表唱唸點滴不見馬虎,喊介、下歌、行腔到身步起落都有後場樂師悄悄依傍,七分後場的威力在此顯現,音樂如呼吸般穩當撐起戲的內在韻律,構成演員盡情揮灑的空間。所謂傳統來自演出細節的堆疊,比方侍女春香、秋香以及郭哥在出場前依角色特質或行當「叫介」,演員透過一句唸白的節奏感,向武場暗示後續表演所需要的鼓點,確保歌樂相應,這仰賴演員對戲文的體會。
但這齣折子戲偏不甘就停在古路戲風格,細細粉雕經典站頭不夠;到戲尾,駙馬郭曖揚手就要打金枝。咻的畫風丕變——昇平公主收起貴族傲氣,切換中文嬌嗔柔喊「老公」,同時環抱駙馬。而被公主反撩的郭曖表情複雜,憤怒、遲疑、服軟、疏朗都在一瞬間。趕來阻攔小弟鑄下大錯的郭家兄長,見夫妻甜蜜悻悻然補槍「按呢敢會當煞戲?」立刻被侍女春香、秋香左右開弓嘲笑其古板,現代打某是豬狗牛。經典的家暴戲被取消,代以歡樂異常的超展開場景,時空似乎瞬間穿越古今,無鑿痕的無厘頭段落展現出歌仔戲親民性格。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更重要的是,博君一笑的取材始終在戲劇情境裡,銜接正經作派之後的反差突梯橫添意外樂趣,在觀眾心中植入無解懸念。
《打金枝》為傳藝中心「接班人好戲台」策展的一環,若說此策展意圖指向歌仔戲傳統的保存與傳習;所謂「傳統」不單單是表演形式的技藝面精進,箇中三昧是歌仔戲的通俗、混血特質,這些特質的延續,或許將會是歌仔戲歷久不衰佔據觀眾內心的根本。
《打金枝》
演出|民權歌劇團
時間|2024/06/25 15:00
地點|宜蘭傳藝園區曲藝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