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身分編織的人間慾網:《幽戀牡丹》
7月
02
2025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31次瀏覽

文 王照璵(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幽戀牡丹》改編自日本歌舞伎經典《牡丹燈籠》,而其源頭更可追溯至明代瞿佑《剪燈新話》中的〈牡丹燈記〉。在諸多中國人鬼情戀故事中,〈牡丹燈記〉有非常驚悚的「粉骷髏與生對坐」場面,而男女俱亡的結局,更增淒美之感。這個故事備受日本青睞,因此不斷地被各種藝術形式改寫與本土化,成為日本三大怪談之一的《牡丹燈籠》。在這過程中,衍生出許多原作沒有情節與角色。其中一對貪愛錢財的半藏夫妻,從原先單純作為推進情節的角色,在近代歌舞伎演出版中反客為主,成為全劇焦點。而《幽戀牡丹》則在歌舞伎的基礎上,將時空背景挪回中國晚明,對背景、人物作相應的處理。讓本作經歷中國→日本→臺灣的三重轉譯,在諸多跨文化改編劇作中別具一格。

冒名頂替的雙重人生

故事講述南京書商之妻金蓮(張孟逸飾),懷疑丈夫喬慧生(江亭瑩飾)外遇,前往捉姦時,發現喬慧生被一副粉骷髏所迷。恰好曾為喬慧生驅鬼道士命其徒弟王巽風(劉冠良飾)前來拜訪,揭示出女鬼的真實身分實為杭州花魁牡丹(張孟逸∕鄭紜如飾),曾與喬慧生有一段情緣。但在施法驅鬼之後,牡丹竟似附身於金蓮身上,讓她的人格在金蓮與牡丹之間不斷切換。隨著編劇佈下的疑陣層層解開,這段人鬼戀情背後的真相逐步清晰,顛覆觀眾先前認知,劇中所有主要角色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雙重身分。眼前的喬慧生不是喬慧生,金蓮不是金蓮,甚至連王巽風也不只是王巽風。

原來喬慧生的身分被喬家的雜工王大(江亭瑩飾)所頂替,而真喬慧生(劉冠良飾)之死因,又與他密切相關。編劇巧妙地用「冒名頂替」的關目,綰合歌舞伎「人鬼情戀」與「市井夫妻」兩條線索,勾纏出一幅貪嗔癡的人間繪卷。

「瞞劇中人,不瞞觀眾」的戲曲敘事方式,讓劇中主角的內心難以全然掩藏。因此新編劇作若要走懸疑路線,如何恰到好處地呈現或掩飾劇中人物心思,就很考驗編劇的手腕。而《幽戀牡丹》展現出成熟戲曲編劇的水準,巧妙地以倒敘的方式將懸念維持到後半,在揭露真相時,也能呼應前面埋下的線索,是一齣針線細密之作。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冒名頂替」豐富了歌舞伎原本謀財害命的故事層次,讓主要角色都有雙重身分,提供演員肆意揮灑演技的空間。不過改寫後的情節,邏輯與細節仍有改進空間,如王大和金蓮(本名紅萍)夫妻,身分只是喬家雜工,為何可以輕易冒名頂替喬慧生,繼承南京產業?而牡丹為何會誤認假冒喬慧生的王大為情人,前來與他糾纏?

除此之外,沿襲自歌舞伎丈夫殺死妻子的結局,也因角色個性已與原作有明顯差異,讓殺妻橋段略顯生硬突兀。這些瑕疵雖然不影響全劇演出效果,但作為新編劇作,還是期待未來能有盡善盡美的機會。

中日交融的舞臺呈現

導演調度流暢,舞臺簡約典雅,一道薄紗區隔陰陽,牡丹出場時,若隱若現,烘托出幽深氛圍。在人鬼戀的部分,如調情的身段以及喬慧生觀玩觀音畫像的安排,都可以看到崑劇《牡丹亭》的影子。

由於本作改編自歌舞伎,因此導演也有意識地融入日本原作元素。如王大夫妻在小臺上進行充滿家常氣息的對話、漂浮的牡丹燈籠、佳人瞬化為骷髏、天降金幣、以傘作為殺妻身段表演的道具,都明顯致敬歌舞伎。

不過要將歌舞伎元素展現在戲曲舞臺上並非易事,《幽戀牡丹》目前的表現也未臻完美。如殺妻的身段設計,企圖將歌舞伎身段戲曲化,但成果不夠洗鍊;美人瞬化骷髏場面被安排在紗幕後方,但當時焦點卻在前方金蓮身上,淡化了恐怖效果;牡丹燈籠大多時候以投影呈現,實體燈籠只有在引開觀眾注意力或是天降金幣時才會出現,但體積過小,使其存在感略顯薄弱。而操作時繩索摩擦聲響,也容易影響觀演體驗。這些都屬於未來可再精進之處。

不過本戲音樂與編腔非常亮眼,在歌仔曲調之外,以南管曲調展現幽深空靈的氣氛。而貫串全劇的三味線以及日式風格鼓聲,既突出了本劇的異國色彩,也以異調之聲營造出詭魅之感,非常搭配全劇的調性。配合薪傳的唱將演員,堪稱一場聽覺盛宴。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多重形象的角色塑造

由於本劇的主要角色都有多重形象需要演員刻畫,非常考驗演技。三位主演都有不俗的表現,其中最令人驚喜的絕對是張孟逸。

過去張孟逸多飾演端莊自持的大家閨秀或是堅忍不拔的女性,舞臺形象鮮明。她被觀眾稱道的是優美的唱腔身段,而不是一人千面的演技。但在本劇她展現了堪稱整容級的演技。她分飾女主角金蓮與女鬼牡丹,前者「柴耙」(tshâ-pê臺語形容女子兇悍),後者空靈幽魅。截然不同的聲口、身段,著實判若兩人。即便同是金蓮,她也能在細節中體現出金蓮時期∕紅萍時期的身分差異。尤其是下半場被女鬼附身一段,她切換自如的作表,令人驚豔。

前兩場讓張孟逸連續飾演金蓮與牡丹,雖然展現了她跨行當的表演藝術,但此種安排乃出於演出考量,並非劇本原有設計。雖然張孟逸很完美地達成任務,但還是可能造成觀眾的疑惑,筆者以為還是讓另一個演員全程飾演牡丹更為恰當。

江亭瑩採用正生、三花小生、三花三種行當來詮釋冒名頂替喬慧生的王大。她隨著身分情境的轉換,細微卻精確地調整作表風格,王大時期為三花,喬慧生時期,面對牡丹偏正生,面對金蓮則傾向於三花小生。將角色的不同面貌刻劃得歷歷分明,轉換過渡流暢自然,又具有統一感,極具大將之風。

由於故事設定喬慧生的孤魂附身在王道士身上,因此劉冠良同時飾演這兩個角色有劇本上的依據。在真相尚未揭開之時,他有意識地凸顯角色的神祕感,誘使觀眾對他的身分浮想聯翩。他整體的戲份不多,但表演可以穩穩托住其他人。不過相對於其他唱將級女性演員的調門,在腔高處略顯侷促。或許未來可以再做微調,為觀眾帶來更完美的演出效果。

小結

《幽戀牡丹》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達到了優秀當代戲曲作品的水準。小而美的製作規模,非常適合四處巡演。對筆者而言,這齣戲更是開拓了對薪傳歌仔戲劇團的想像。

在台灣諸多歌仔戲團中,薪傳歌仔戲劇團一向以紮實的唱念作舞聞名,但編演新戲並非其所長。不少劇作價值觀偏向傳統,演員表演雖然精采,但未能跟當代對話,放在當下臺灣劇壇,稍顯格格不入。這讓筆者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看薪傳就是要看演員的四功五法。但《幽戀牡丹》成功地翻轉筆者心態,看到優秀演員的更多可能,再度印證了劇作「一劇之本」的重要性,能為演員搭建一個被更多觀眾關注的展示臺。

《幽戀牡丹》

演出|薪傳歌仔戲劇團、正在動映
時間|2025/05/25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附身,其實也讓《幽戀牡丹》形成多重樣貌,從「情節架構的層疊與綿延」到「人物與演員間的扮演關係」,讓多具有不同名字、卻是相同身體的軀體,在實情假意、真相謊言間游走。
6月
19
2025
動作經由電腦指令同時轉化影像,很大程度地輔助觀眾了解演員身體語言及戲曲程式之表達意象。手持手機作為攝影工具,不可避免的手震造成AI判讀的參數變動,產出影像虛實交錯,恰好達到上述輔助、略為提示之效,不致扼殺觀眾美的想像。
10月
29
2025
雙棚形式上的美學擂台賽中,偶和解了,故事和解了,藝師和解了,唯一沒有和解的就是在視覺與聽覺感官限縮下的觀演關係了。於是,當戲劇主題越是趨向和解與萬物有情,越是凸顯兩種布袋戲美學的差異性。
10月
23
2025
劇本選擇情節密度高、多元角色屬性和跨文化符號並置的設計,藉此獲取兒童觀眾注意力;卻忽略兒童難以短時間消化大量聲光刺激。反而使作品遊走在尷尬邊界上。形式上遠離歌仔戲本質,內容又過度複雜無法讓兒童直接理解。
10月
20
2025
《比目戲情》透過非典型旦行雲仙的角色設計,嘗試從戲班文化與愛情敘事切入,反思行當秩序、職業倫理與性別主體等課題。劇中的戲中戲結構,展現表演和人生的互文,埋下題組:當表演與現實逐漸重合,戲與現實的邊界何在?
10月
17
2025
《皇上還沒來的時候》創造了一個賽柏格(Cyborg)劇場,即時投影、動態捕捉、和生成式AI,誕生於不同世代的多媒體形式不僅是提供技術的基礎,而是以一種有機的邏輯與表演彼此嫁接。
10月
15
2025
紀錄劇場關注真實,也關注真實如何被轉化。《媽吉》透過聲音地景、語言策略與代述手法的應用,以劇場幻化文化記憶的田野,使歷史、技藝、敘事、身體與常民藝術在此聚合。
10月
15
2025
蘇俊穎木偶劇團擅長使用豐富多樣的巨偶和聲光特效創造滿台的視覺效果,生動流利的口白也易於吸引觀眾,問題主要在於情節的鋪陳和角色的刻畫如何扣人心弦。
10月
14
2025
《低・俗・畫本》無意提供結論,一如它不以英雄式速解處理創傷,而是讓那些被忽略的苦痛漸進揭露,持續低鳴。劇場作為公共空間,正為照見不可見的幽微事物而存在。
10月
0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