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王照璵(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幽戀牡丹》改編自日本歌舞伎經典《牡丹燈籠》,而其源頭更可追溯至明代瞿佑《剪燈新話》中的〈牡丹燈記〉。在諸多中國人鬼情戀故事中,〈牡丹燈記〉有非常驚悚的「粉骷髏與生對坐」場面,而男女俱亡的結局,更增淒美之感。這個故事備受日本青睞,因此不斷地被各種藝術形式改寫與本土化,成為日本三大怪談之一的《牡丹燈籠》。在這過程中,衍生出許多原作沒有情節與角色。其中一對貪愛錢財的半藏夫妻,從原先單純作為推進情節的角色,在近代歌舞伎演出版中反客為主,成為全劇焦點。而《幽戀牡丹》則在歌舞伎的基礎上,將時空背景挪回中國晚明,對背景、人物作相應的處理。讓本作經歷中國→日本→臺灣的三重轉譯,在諸多跨文化改編劇作中別具一格。
冒名頂替的雙重人生
故事講述南京書商之妻金蓮(張孟逸飾),懷疑丈夫喬慧生(江亭瑩飾)外遇,前往捉姦時,發現喬慧生被一副粉骷髏所迷。恰好曾為喬慧生驅鬼道士命其徒弟王巽風(劉冠良飾)前來拜訪,揭示出女鬼的真實身分實為杭州花魁牡丹(張孟逸∕鄭紜如飾),曾與喬慧生有一段情緣。但在施法驅鬼之後,牡丹竟似附身於金蓮身上,讓她的人格在金蓮與牡丹之間不斷切換。隨著編劇佈下的疑陣層層解開,這段人鬼戀情背後的真相逐步清晰,顛覆觀眾先前認知,劇中所有主要角色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雙重身分。眼前的喬慧生不是喬慧生,金蓮不是金蓮,甚至連王巽風也不只是王巽風。
原來喬慧生的身分被喬家的雜工王大(江亭瑩飾)所頂替,而真喬慧生(劉冠良飾)之死因,又與他密切相關。編劇巧妙地用「冒名頂替」的關目,綰合歌舞伎「人鬼情戀」與「市井夫妻」兩條線索,勾纏出一幅貪嗔癡的人間繪卷。
「瞞劇中人,不瞞觀眾」的戲曲敘事方式,讓劇中主角的內心難以全然掩藏。因此新編劇作若要走懸疑路線,如何恰到好處地呈現或掩飾劇中人物心思,就很考驗編劇的手腕。而《幽戀牡丹》展現出成熟戲曲編劇的水準,巧妙地以倒敘的方式將懸念維持到後半,在揭露真相時,也能呼應前面埋下的線索,是一齣針線細密之作。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冒名頂替」豐富了歌舞伎原本謀財害命的故事層次,讓主要角色都有雙重身分,提供演員肆意揮灑演技的空間。不過改寫後的情節,邏輯與細節仍有改進空間,如王大和金蓮(本名紅萍)夫妻,身分只是喬家雜工,為何可以輕易冒名頂替喬慧生,繼承南京產業?而牡丹為何會誤認假冒喬慧生的王大為情人,前來與他糾纏?
除此之外,沿襲自歌舞伎丈夫殺死妻子的結局,也因角色個性已與原作有明顯差異,讓殺妻橋段略顯生硬突兀。這些瑕疵雖然不影響全劇演出效果,但作為新編劇作,還是期待未來能有盡善盡美的機會。
中日交融的舞臺呈現
導演調度流暢,舞臺簡約典雅,一道薄紗區隔陰陽,牡丹出場時,若隱若現,烘托出幽深氛圍。在人鬼戀的部分,如調情的身段以及喬慧生觀玩觀音畫像的安排,都可以看到崑劇《牡丹亭》的影子。
由於本作改編自歌舞伎,因此導演也有意識地融入日本原作元素。如王大夫妻在小臺上進行充滿家常氣息的對話、漂浮的牡丹燈籠、佳人瞬化為骷髏、天降金幣、以傘作為殺妻身段表演的道具,都明顯致敬歌舞伎。
不過要將歌舞伎元素展現在戲曲舞臺上並非易事,《幽戀牡丹》目前的表現也未臻完美。如殺妻的身段設計,企圖將歌舞伎身段戲曲化,但成果不夠洗鍊;美人瞬化骷髏場面被安排在紗幕後方,但當時焦點卻在前方金蓮身上,淡化了恐怖效果;牡丹燈籠大多時候以投影呈現,實體燈籠只有在引開觀眾注意力或是天降金幣時才會出現,但體積過小,使其存在感略顯薄弱。而操作時繩索摩擦聲響,也容易影響觀演體驗。這些都屬於未來可再精進之處。
不過本戲音樂與編腔非常亮眼,在歌仔曲調之外,以南管曲調展現幽深空靈的氣氛。而貫串全劇的三味線以及日式風格鼓聲,既突出了本劇的異國色彩,也以異調之聲營造出詭魅之感,非常搭配全劇的調性。配合薪傳的唱將演員,堪稱一場聽覺盛宴。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多重形象的角色塑造
由於本劇的主要角色都有多重形象需要演員刻畫,非常考驗演技。三位主演都有不俗的表現,其中最令人驚喜的絕對是張孟逸。
過去張孟逸多飾演端莊自持的大家閨秀或是堅忍不拔的女性,舞臺形象鮮明。她被觀眾稱道的是優美的唱腔身段,而不是一人千面的演技。但在本劇她展現了堪稱整容級的演技。她分飾女主角金蓮與女鬼牡丹,前者「柴耙」(tshâ-pê臺語形容女子兇悍),後者空靈幽魅。截然不同的聲口、身段,著實判若兩人。即便同是金蓮,她也能在細節中體現出金蓮時期∕紅萍時期的身分差異。尤其是下半場被女鬼附身一段,她切換自如的作表,令人驚豔。
前兩場讓張孟逸連續飾演金蓮與牡丹,雖然展現了她跨行當的表演藝術,但此種安排乃出於演出考量,並非劇本原有設計。雖然張孟逸很完美地達成任務,但還是可能造成觀眾的疑惑,筆者以為還是讓另一個演員全程飾演牡丹更為恰當。
江亭瑩採用正生、三花小生、三花三種行當來詮釋冒名頂替喬慧生的王大。她隨著身分情境的轉換,細微卻精確地調整作表風格,王大時期為三花,喬慧生時期,面對牡丹偏正生,面對金蓮則傾向於三花小生。將角色的不同面貌刻劃得歷歷分明,轉換過渡流暢自然,又具有統一感,極具大將之風。
由於故事設定喬慧生的孤魂附身在王道士身上,因此劉冠良同時飾演這兩個角色有劇本上的依據。在真相尚未揭開之時,他有意識地凸顯角色的神祕感,誘使觀眾對他的身分浮想聯翩。他整體的戲份不多,但表演可以穩穩托住其他人。不過相對於其他唱將級女性演員的調門,在腔高處略顯侷促。或許未來可以再做微調,為觀眾帶來更完美的演出效果。
小結
《幽戀牡丹》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達到了優秀當代戲曲作品的水準。小而美的製作規模,非常適合四處巡演。對筆者而言,這齣戲更是開拓了對薪傳歌仔戲劇團的想像。
在台灣諸多歌仔戲團中,薪傳歌仔戲劇團一向以紮實的唱念作舞聞名,但編演新戲並非其所長。不少劇作價值觀偏向傳統,演員表演雖然精采,但未能跟當代對話,放在當下臺灣劇壇,稍顯格格不入。這讓筆者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看薪傳就是要看演員的四功五法。但《幽戀牡丹》成功地翻轉筆者心態,看到優秀演員的更多可能,再度印證了劇作「一劇之本」的重要性,能為演員搭建一個被更多觀眾關注的展示臺。
《幽戀牡丹》
演出|薪傳歌仔戲劇團、正在動映
時間|2025/05/25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