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身於附身的故事《幽戀牡丹》
6月
19
2025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0次瀏覽

文 吳岳霖(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幽戀牡丹》取材日本歌舞伎《怪談牡丹燈籠》,而此作又可再溯源到明代瞿佑的志怪小說《剪燈新話》中的〈牡丹燈記〉,傳入日本後陸續改編落語、歌舞伎等版本——其跨文化、文類的轉化過程都會創造新的故事內容,構成層層「附身」、然後次次「轉生」的現象。至於《幽戀牡丹》更著重的是,情節背後的情感與慾望,附於喬慧生/王大(江亭瑩飾)與金蓮/紅萍(張孟逸飾)這對夫妻身上,滋生屬於此劇的獨特情節與解讀。

附身,其實也讓《幽戀牡丹》形成多重樣貌,從「情節架構的層疊與綿延」到「人物與演員間的扮演關係」,讓多具有不同名字、卻是相同身體的軀體,在實情假意、真相謊言間游走。

附身於故事裡頭:情節架構的鋪陳

《幽戀牡丹》是個非常工整的劇本。

前半部的情節是按著時序走,講述善妒的妻子金蓮,到丈夫喬慧生工作的書坊抓姦,撞見丈夫被女鬼纏身的情狀,而請出道長收妖,卻似乎越演越烈。後半部的發展則嘗試解決「丈夫的被鬼纏身」與「妻子的被鬼附身」,並將時序暫停與回溯,終於揭示了喬慧生與金蓮兩人的真實身份,然後層層拆解這個「鬼故事」的真相。

也就是說,前後段落的劇情像是彼此的鏡子,折射出情節的縫隙,與劇中人物的背景,互為因果。編劇李季紋維持了過往劇本的抒情性,又將《幽戀牡丹》的情節架構寫得層疊與綿延,且拿捏精準、充滿細節。前半部所佈下的多數線索乍看有意無心、若有似無,但幾乎都可在後半部情節找到對應關係。舉例來說,那幅南海觀音像的出場,最初是明示牡丹(鄭紜如飾)的鬼魂身分,也在後續情節的演繹裡顯露功能,並多少洩露真相。或是序場即出場的王道士(劉冠良飾),於情節間穿梭,看似穿針引線去解決事件,卻也是事件本身的觸發者。因此,所有情節、物件與線索都不只有單一作用,其附身於故事裡頭,也被附上不同寓意與功能。

編劇的安排嚴絲合縫,讓《幽戀牡丹》的情節如同案件的抽絲剝繭,雖架構平穩,卻多有出奇不意的發展。情節中確實有些邏輯與細節尚待釐清,像是女鬼牡丹既然見過王大與喬慧生,為何僅因名字的置換,就把王大認知為喬慧生?其中時間與距離的跨度,又如何解釋牡丹再次追索的原因?但相較於薪傳歌仔戲劇團過去的劇本,本次與正在動映的李季紋合作,已是近年最具邏輯、且饒富挑戰的表現。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不過,同樣作為導演的李季紋似乎維持了劇本對於架構的謹慎,將《幽戀牡丹》處理地相對規矩。她建構好規則,像是鬼魂從橋上走過,以及燈籠、南海觀音畫像等物件的象徵等;同時,每個場次都清楚地結束、暗場,然後重啟,純粹將故事鋪排下去。

唯有兩處,是全劇在結構方面的不規則。一是「中場休息」的位置,讓全劇的上、下半場比例不均(上半場極短,約為45分鐘,而下半場則有60分鐘左右);除時間分配,更讓下半場不完全是上半場的翻轉,仍預留一點上半場的餘緒。另一則是收尾,大概有三段——王大夫妻的落水而亡、道士為亡魂引路、觀音畫像的重新掛起;不過,這樣的安排亦可視為另一種工整,將所有線索都完成收束,但顯得過多,讓故事遲遲無法落幕。

附身於人物體內:角色塑造與詮釋

《幽戀牡丹》切割上、下半場的位置,大概就是以「金蓮被牡丹附身」這個事件為節點,也凸顯全劇對「附身」的思考。

以劇情結構而言,後半部的翻轉像是情節內部的幽魂,附於前半部,終於在後半部發展中知曉彼此依附的關係,以及存在於內部的真實魂體。但,更核心的命題又在「附身」如何被多重演繹。

所謂的「附身」,指的是鬼魂附在活人身上,也就是金蓮與牡丹間的關係。但《幽戀牡丹》有更可怕的附身,乃是活人附在了死人的名字與身分上。此劇最大的真相,是前半部的主角喬慧生並非「真的」喬慧生,而是喬慧生過去的僕人王大,將其害死並借用身分——於是,不只是金錢、土地等物質條件被繼承,連同被女鬼纏身的過往也一起過繼。名字的置換與拋棄,竟等同於整個人生的替代。此外,《幽戀牡丹》又在最後展示了另種更為複雜的附身狀態,也就是死去的喬慧生還剩下一縷幽魂,僅能附在王道士身上,成為揭露真相的關鍵。

幽戀牡丹(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附身」不只構成文本本身的層疊架構與隱喻關係,也提供了演員在扮演上的運用,借取觀眾對同樣演員的印象,去切換喬慧生與王大、金蓮與紅萍、王道士與(真實的)喬慧生。像是飾演喬慧生/王大的江亭瑩,準確轉換富人與窮人的兩種氣質,不僅是透過服飾的變化,亦有身段、唱腔的模擬介入個人詮釋。更令人驚豔的是張孟逸,過往的苦旦表演被剝除,按耐不住金蓮內在的鄙俗,於看似富家婦女的樣態裡,自然卻又突然爆出的粗糙語氣,讓人難以想像演員過往擅長的戲路,甚至一度懷疑該名角色是否由張孟逸詮釋。

藉情節鋪陳與人物詮釋,《幽戀牡丹》所凸顯的是,可怕的並非鬼故事,反而是人的故事才更為殘忍與不堪入目——無論是王大向牡丹索討報酬的貪得無厭,或是王大夫妻最後對於藏匿錢財的爭執等。因此,王大夫妻在擁有金錢後、漸漸失去的真情實意,正有效對應了喬慧生與牡丹間(不被世俗接受)的人鬼情,更顯真摯且純粹。

在這樣的思考脈絡下,《幽戀牡丹》也非傳統的女鬼索命、或是生人報仇的故事,所有報應都不過是王大夫妻的咎由自取。其雖源於古典文本,卻與現實人生層層對應,難分古典、抑或現代,如同鬼魅般再次附身在現代與真實裡頭,徘徊且繾綣。

《幽戀牡丹》

演出|薪傳歌仔戲劇團、正在動映
時間|2025/5/25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戲神養成記》作為三十年大戲,除了是尚和階段性的成果展現,以戲神與劇團入題,也帶著對於這三十年來經營劇團的省思與心得,對自我的承擔給予期許及肯定。
6月
18
2025
作為新生代的跨界創作,筆者未見其具備青年跨界應有的「衝突感」與「破格感」。跨界是否僅止於形式的並置?是否還能更進一步——解構並重組彼此?本劇標榜舞蹈與戲曲融合,但實際觀看下來,兩者卻往往各說各話,難以達成真正的交融。
6月
12
2025
整體而言,本劇仍不失為一次成功的改編,不但貼近傳統歌仔戲的大眾口味,也為本土劇團示範將來跨國合製、或深化表演語境的可行路徑。
6月
12
2025
或許因為有《鏢客》珠玉在前,才顯得《錦衣》略為遜色。然而以豫劇團創團七十年的歷程而言,《錦衣》與《鏢客》開啟了文戲以外的另一條新路徑,以共同宇宙建構了架空的武俠世界,各式武器的運用也相當多樣化、別開生面。
6月
11
2025
雖然與《鏢客》相比,少了一點驚喜,在虛實結合與角色塑造上也還有提升空間。但本劇解開了上一部作品中駱成身上的謎團,也為下一階段的篇章埋下伏筆,成功達成承上啟下的關鍵任務。
6月
10
2025
筆者雖為謝幕時全體演員喊出「蘭陽戲劇團,傳承百年歌仔戲」而感動,但也不禁思考,若傳承僅停留在演員技藝,無法從製作面嘗試更多可能性,不但成效有限,亦非長遠之計。
6月
04
2025
當所有雲波詭譎的政治事件,簡化為精衛鳥內心世界中與汪精衛(李家德飾)的一問一答,藉此解放這齣戲形式與創作的侷限。精衛鳥有如引路人一般,透過探問,一步步帶領觀眾逼近汪精衛的幽微內心。
5月
29
2025
國光劇團與翃舞製作的跨界演出《精衛》,除了延續王安祈一貫文學劇場風格,也藉由舞蹈與武戲身體的交織,開啟了以京劇之「身」為戲曲寫「意」的新風貌。
5月
29
2025
《水淹台北城》乍見異色,它是雨霧雲洪,如未定義的水氣聚生,開闢出一條前進之路。歌仔戲和現代劇場的論證,植入歌仔戲歷史的仿擬轉化,做出歌仔戲未來的申論。
5月
2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