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經濟敘事中的部落劇場《穀雨的復興》、《傳統卡拉很OK》
5月
07
2020
穀雨的復興(節點共創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23次瀏覽

吳思鋒(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如今,台灣正處在文化產業觀念重要的轉型期,如何視在地文化與其地域條件著手進行產業的規劃與調整,相對於過往片面套用成功案件的商業模式(例如在所有景點都看得到的相似商品),更強調的是帶有文化傳統及思想支撐的,具永續性的在地創造動力與生產觀點。

因此,要怎麼將這些累積深厚的傳統文化內涵進一步轉譯呈現?透過在地居民的轉化、呈現嶄新的創造動能與產業可能,成為和部落一起合作的初衷。

這是演出購票頁面上的其中一段文字,說演出購票其實不然,消費者購買的其實是兩天一夜、以花蓮豐濱鄉為範圍、公私協力下的整套文化旅遊產品「Itini Kami我們在這裡」,背景為2018年起,由林務局花蓮林區管理處主導的「森川里海藝術季」,延伸至隔年的「森川里海藝術創生基地計劃」。在這一整套的文化經濟敘事裡,部落文化與部落居民被放在最優先的位置。但就像來到山海劇場預定地、已廢校的磯崎國小前等待《傳統卡拉很OK》演出的時候,閒置的兩層樓校舍已經變成部落的文化據點,每間教室經由不同功能的分類,如圖書室、部落廚房、旅遊地圖等,陳設得井然有序,和之前的景象大不相同,反而使人更小心翼翼透過因看演出而短暫接觸的時間,留意、想像部落的真實變化。

從部落劇場的角度來看這套文化經濟敘事,並不讓人陌生;九零年代中白光勝牧師在台東縣延平鄉創辦的布農文教基金會,即經營嘗試經濟自主的「布農部落」(不是部落的名稱,而是空間的名字),該場所內設文化展演用途的「部落劇場」,在這個語意下,「部落劇場」並不反觀光、反經濟(和原民劇場的代表團體「原舞者」成團之初的立場截然不同),而是藉由創造一個休閒、觀光的消費場所,反向回饋、增進原民的經濟自主、文化自主。

與此同時,除了部落劇場,布農文教基金會也創立了「阿桑劇團」,主事者為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該團的活動空間大多數在布農部落之外,比部落劇場更具彈性,譬如返回舊部落進行文史調查然後變成劇場作品(像《內本鹿事件》),也因跟擔負表演人力育成的部落劇場的脫鉤,在創作上便可引入更多劇場手法。當時阿桑劇團進行劇場創作的核心問題意識之一,可以用那布在2003年「第三屆台灣原住民藝術創作研討會」(見《第三屆台灣原住民藝術創作研討會:創新與認同一書》)上,〈表演藝術類創作者對話〉場次的談話來理解:「……事實上原住民不吃小米很久了,我們怎麼把原住民社區的生活,轉變成為可以表演的語彙;或是觀光市場上很亮麗、很好用的一個武器,或者是一個技術,對於小米可不可能繼續在當代的部落裡繼續紮根的一個思考就產生了。」這個反身思考的問題,一部分是意識到現代性所造成的斷裂,而「戲劇」的方法,似乎成了當時阿桑劇團面對這種斷裂的現代文化資源(話中對「戲劇」的想像或也存有另外的風險,但在此擱而不論。)。

回過頭來說,把《穀雨的復興》、《傳統卡拉很OK》放入森川里海的文化經濟敘事,至少就目前這個階段,還不是部落與部落的自主聯合,而是由特定的單位,經由公私協力的資源運作,用分散的地理統合一個藝術節,這也是在花東的藝術節中常見的模式,所以在差異地理下的場所意義,往往也成了藝術節的一部份。

在復興部落上演的《穀雨的復興》,族人拿著雨傘,踢正步依序進場,接著撐開傘,做起健康操,唯一的青年是這組時光隊伍的領隊,也只有他的傘,塗畫了部落的圖案。俐落的開場,傳達了戰爭(殖民)的暗影,這個「光復後才有的新部落」(根據合作藝術家劉伊倫在演後的說法),在各種的現代性下受到制約,以及文化斷裂的創傷,畢竟無論踢正步或健康操,都是一種規訓的政治身體,健康操更是近年國家以「健康」之名,大力在原民部落推展的社區照護項目。

在這第一次進場的最後,三位耆老留下,坐在椅子上,並未跟著隊伍退場,接著,眾人再次進場,但眾人的姿態皆彎駝如老人,現場變得像大風吹的遊戲,每一次暫停,眾人都會分三群聚攏至三位耆老身邊。接著,又閱兵行進般集體繞表演區一圈,然後排排坐在植栽水泥圍籬,此時音樂響起,老人家一個輪一個,用族語講著什麼,對當天的觀眾來說,絕大多數人應該聽不懂,無法進入眼前這個由陌異話語推開的部落世界,但也讓人專注於聆聽陌異語言帶來的異樣感覺。正是在此刻,場所的意義忽然浮現了出來。

只是,很快地,又因為謝幕以後向觀眾教唱〈復興之歌〉,方才浮現的場所意義又因為這首「新歌」而消逝。〈復興之歌〉是首因復興部落在遷徙過程中不斷遺失祭儀、歌謠復興,教唱者興奮地說,藉著這項藝術計畫,復興部落有了自己的歌,一百年以後,這首歌就是部落的歌謠。可是聽著這首流行音樂調性的歌,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雖然它的詞記錄了部落(……加塱溪、普魯旦溪和力比旦溪/水源充足不會乾枯/孩子啊,不要忘記這是我們的Dipit部落……),曲卻無法給出悠遠的時間感,以及陌異感。要在「當下」把一首流行音樂調性的歌想像為百年以後的歌謠,會不會也過於「經濟」了?

傳統卡拉很OK(節點共創提供)

相對來說,《傳統卡拉很OK》則試圖把部落生活「自然」搬到台上。說是台上,其實也沒什麼台,就是讓觀眾在棚子下圍坐,圍看坐在最內圈的部落族人一邊剝箭筍、一邊介紹自己與歌名、一邊唱歌,加上一兩首歌帶動唱跳,讓氛圍輕鬆歡快。在原民、甚至庶民的生活世界裡,唱歌從來不只是娛樂,也是把生命的歷程與情感寄託在音符、歌聲裡。整場演出予人「部落的生活平常就是這樣」的感覺,要大於凸顯場所的意義,部落劇場的「部落」,也就容易變成對本真的模仿,反而使「空間」一成不變,「部落」的多義也就相對窄縮。這場演出如果也有指出「斷裂」,那比較是城與鄉的二元相對;甚或,如果用未來式的時態,把這場演出形容為前山海劇場的一個部落生活記憶,會不會一樣是個過於「經濟」的想像?

抑或,如果「森川里海」自我定位為部落主體的經濟自主、文化自主,那麼我們又該如何檢視在文化經濟敘事中的部落劇場,具有什麼樣的自主?

《穀雨的復興》

演出|劉伊倫、Dipit部落
時間|2020/04/19 11:00
地點|復興部落聚會所

《傳統卡拉很OK》

演出|李常磊、磯崎女聲
時間|2020/04/19 15:00
地點|舊磯崎國小司令台旁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