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正熙(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1996年4月17日,上千名參與「無地農民運動組織」(MST)的巴西無地農民,在位於亜馬遜河下游的帕拉州地區進行和平示威抗議時,遭到軍警包圍、開槍鎮壓,十九人當場死亡,數十人受傷,是「無地農民運動」自1985年正式組織化,透過「佔領」方式向政府爭取土地權利以來,運動者遭遇最為殘暴的鎮壓行動(「埃爾多拉多卡拉雅斯大屠殺」)。2019年,在巴西極右翼總統波索納洛(Bolsonaro)執政,對亞馬遜雨林和當地原住民肆意破壞侵犯之時,來自歐洲根特劇場的導演米洛.勞(Milo Rau)與MST開始合作計畫,歷經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中斷,終於在2023年將創作成果搬上舞台:米洛.勞帶領歐陸演員,巴西表演藝術家與社會運動者,與MST成員(包括當年鎮壓行動的倖存者),結合現場演出與預錄影像,將真實抗爭事件的再現,古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的搬演,和參與演出者的自我省思穿插揉合、對照印證,同樣源自於一場殺戮的兩個故事,而融合成一齣有關人性尊嚴與社會正義的當代悲劇。
就演出本身而論,《安蒂岡妮在亞馬遜》明確的主題性和當代性,編導、表演、視覺、音樂、影像的精彩表現,其實都無需評論,特別是影像中的原住民表演者,無論是扮演角色或擔任歌隊,在古典世界或當代情境中,都展現了強大的情感力量和深刻的思想內涵,而舞台上的表演者,也在角色的再現,與個人對再現的評論之間,流暢變換,具體示範了所謂辯證劇場(dialectical theatre)的表演意識。現場演出與影像的穿插揉合,不僅泯除了真實在場與想像扮演的界線,更圓融地連結了舞台呈現與在地重現,充分實踐古典文本(《安蒂岡妮》)在當代情境(發生在亞馬遜雨林的抗爭)下的辯證潛能,完整表達創作團隊的創作意識:將不同的時空場域、文化內涵、社會條件連結起來,探討共同生命處境的政治意圖。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從政治劇場的角度來看,《安蒂岡妮在亞馬遜》是一場飽含詩意和義憤,時而冷靜站立凝視,時而熱切疾呼宣示的抵抗行動。共同創作的劇場工作者與社會運動者,為我們演示了當藝術介入政治,豐富的藝術性與鮮明的批判性,如何彼此加強,破除兩者互不相容的迷思,而能為我們揭示在以自我為中心、以進步為核心的主流經濟發展論述中,被掩蓋的殘酷真相(原住民的生存危機),被消弭的異議聲音(土地私有化是罪惡之源),被馴化的政治想像(現實主義是唯一可行的選項)。
因此,身在地球遙遠另一端的我們,可以如何理解安蒂岡妮的悲劇、發生在亞馬遜的悲劇?在悲劇結束之後,又可以做些什麼?
且不論那些仍然堅決否認科學事實的極端人士,人類文明對環境造成的毀滅性影響,應該已是全球共識,各種形式的末世論述,對人類前途提出了程度不一的警示,但,我們真的能夠完全掌握問題的嚴重性嗎?反映在生活日常和社群媒體上的世界景觀,似乎仍是一片光明美好,而我們所擔心的,是無法繼續保有現在的消費生活模式,還是真的憂心人類文明的崩毀?MST成員的遭遇,再次提醒我們這不僅是關乎雨林破壞的現實,更是人性尊嚴與基本人權如何遭到經濟霸權體制踐踏的事實,而這就不只是亞馬遜原住民個別的命運,而是人類全體是否仍能與大自然(地球)共存的嚴肅課題。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安蒂岡妮》劇中的國王克里昂,面對底比斯城長者對安蒂岡妮的哀憐,無動於衷,執意而為,即使先知到來,災難臨頭,他終於認錯,但已無法避免悲劇結局;但《安蒂岡妮在亞馬遜》裡的安蒂岡妮(缺席的演員/倡議者凱.薩拉)說:為了生存,沒有選擇,只能反抗,先知(社會運動者艾爾通.克雷納)說:亞馬遜是一片愛與抗爭的土地,每一天都是一場革命,大屠殺的倖存者瑪麗亞不顧孩子的惡夢與勸阻,堅持繼續抗爭,因為她要「去找一片可以種菜的地方」,才能給她的孩子們「有尊嚴的生存」,在在展現出不接受現實主義妥協,堅定抗爭到底的意志,惟有具體行動,才有可能改變當代安蒂岡妮的命運。
如果,亞馬遜雨林與我們相距太遠,那麼,我們可以回顧三十多年前,就發生在身邊的另一場社會抗爭/劇場行動,脈絡化我們自己的《安蒂岡妮》。
「一九八八年的二月二十日,也稱220民族『驅除惡靈運動』(核廢遷場)運動日,對抗台灣政府、台電核廢殖民的起義日。」
這是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在〈沒有妳,我是殘廢而孤獨的海人〉(收錄於《我願是那片海洋的魚鱗》)文中寫下的文字,他說的是1988年2月22日,居住在Pongso no Tao(人之島,漢名蘭嶼)的達悟族人,與來自台灣本島的一群小劇場工作者,共同於台電核廢料儲存場前舉行的社會運動與報告劇演出,要求政府將核廢料遷離Pongso no Tao。之後,達悟族人又在1989、1991、2012發起多次「驅逐惡靈」抗爭行動,但幾經多次政黨輪替,「惡靈」不僅仍在Pongso no Tao,仍未散去,重啟核四、恢復核能的呼聲竟又再起,運動者夏曼夫.阿原以「少數的」蘭嶼人堅定的反核態度,對「多數的」本島漢人所提出的警示:「你們台灣的人民,並沒有教育好,要去面對台灣最危險、最能夠殺滅的(核能/核廢威脅)」,不啻為尖銳的反諷。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中的原住民歌隊,唱出巴西受殖民帝國與獨裁政權壓迫殺戮的五百年歷史,但「即使我們的世界在五百年前就已結束,但我們仍在這裡」(先知),「過去」就在我們的「現在」(歌隊);依據同樣的邏輯,達悟族人在自己的民族歷史上,在自己的祖島上「第一次對抗異民族、殖民者,決定了我們民族尊嚴的一役」(夏曼.藍波安)的「過去」,也在我們(原住民與漢人)的「現在」。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心,但至少我們還有選擇的權力:選擇接收什麼樣的資訊,選擇如何理解無論遠近、真實發生的苦難,選擇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自己的責任。
即使悲傷、痛苦、疑懼,但「每撮塵土灑在身上都是光」,我們仍會有勇氣像凱.薩拉所說:我跟安蒂岡妮一樣,對國家說不,不參與那樣的生活方式。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
演出|根特劇院(NTGent)
時間|2024/10/20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