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名樺(東海大學表演藝術與創作碩士學位學程學生)
繼 2019 年取材真實案例的劇場作品《重述:街角的兇殺案》,以挑戰敏感、禁忌議題聞名的瑞士導演米洛.勞(Milo Rau)再度來台,此次他與巴西無地農民運動組織(Movimento dos Trabalhadores Sem Terra,MST)合作,結合古希臘劇作家索福克里斯的《安蒂岡妮》,在舞台上重現 1996 年 4 月 17 日發生於巴西帕拉州的警民衝突,該事件造成 21 人死亡,數十人受傷,史稱埃爾多拉多卡拉雅斯大屠殺(Eldorado do Carajás massacre),這片土地從此留下難以癒合的傷痕。如今將透過劇場的力量,使這段歷史重見天日,挑戰觀眾對於暴力、權力與人性的理解。
索福克里斯原劇中的安蒂岡妮,為了讓兄長波利奈西茲安息,不惜違抗克里昂的律法,勇敢捍衛家族的尊嚴與信仰。而在巴西,農民們同樣在為生存權奮鬥,抵抗外來的剝削與壓迫。這些看似時空相距甚遠的故事,透過導演手法被巧妙連結,讓巴西土地問題與希臘經典悲劇交織成共通的血淚。然而,在以《安蒂岡妮》探討亞馬遜原住民的居住正義、生態保育等議題之外,錄像中略微提及族群與性別權益問題:「在巴西,如果是黑人或 LGBT,一樣容易被殺。」這是否是一種隱晦的強調?強調除了土地問題所涉及的政治暴力,土地內亦存在居民與居民之間的個人暴力,仍待挖掘與辯證?關於這點,導演並沒有延伸探討,也許是為了維持土地作為敘事主線;也許隱晦本身即是暗示,那些居住於土地之上,卻被排除在土地之外的群體,是巴西內部需要辯證的另一問題。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在舞台方面,《安蒂岡妮在亞馬遜》的舞台設計簡潔卻充滿象徵性:左舞台散佈的簡樸桌椅讓人恍若置身巴西村落,右舞台則擺放了吉他、鼓等樂器,彷彿即將演奏一場反抗的序曲,場上同時存在著像旁觀者的演員與正在演出的表演者、凝視與被凝視。當表演者弗雷德里科.阿勞霍(Frederico Araujo)揮舞著紅色旗幟,藉由音樂引入劇情,觀眾將透過舞台的錄像投影與暴力現場的重現,感受當年巴西土地上的腥風血雨。在錄像脈絡上,鏡頭首先回到巴西公路原址重現抗爭場景,接著來到村落聆聽倖存者組成的歌隊之聲,此後由凱.薩拉(Kay Sara)飾演的安蒂岡妮現身,引領兩個故事互相交融映照:安蒂岡妮在侍衛的窺視下埋葬死於奪權的兄長波利奈西茲;原住民社運人士凱.薩拉在倖存者的淚水中埋葬死於抗爭的少年歐齊爾。
另一方面,演員將一人分飾多角,跨越性別侷限,運用服裝與肢體語言在角色間自然切換,時而換上制服成為警察,時而換上長袍成為克里昂,加害者的暴行與狂妄,常常讓氣氛肅穆且緊繃。透過觀看他者以回應自身,在這個陌生的故事中,你我將窺見哪些熟悉的身影?
無論是警察制服的穿脫,還是舞台地板上象徵土地的紅色土壤,舞台的物件無不流露出沉重的反思。敘事者言及,疫情的發生與擴散讓歐洲跟美洲分開了,是數百年從未發生過的事。不想戰爭卻不得不抵抗,是人類歷史永遠學不會的教訓。落日即將降臨,原住民哲學家艾爾通.克雷納(Ailton Krenak)飾演先知特伊西亞斯(Tiresias)提出預言:某些徵兆正在發生,地球正在發生某些變化。然而,「……我比較擔心你們這些白人,因為你們不習慣面對末日。」先知直指長期的殖民暴力與生態破壞,早已刻印在被壓迫的土地與族群之上,使末日陷入弔詭處境:之於某地是災厄,之於某地是日常。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在錄像末尾,抗爭者們以「歌隊」之姿重生,將悲劇深化為被銘記的集體記憶。我們如何理解遙遠國度的歷史問題,又為何需要理解?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會擁有自己的答案。《安蒂岡妮在亞馬遜》旨在提醒,劇場在此作為銘記歷史、重拾正義的空間,觀者所能做的,即是在觀看中銘記、在聆聽中理解。只要有人記得,歷史就未曾被遺忘。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
演出|根特劇院(NTGent)
時間|2024/10/18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