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黃羽君(輔仁大學哲學系四年級學生)
這是一篇從原著文本精神與舞台轉譯雙重視角出發的評論,聚焦於改編成功與失焦的辯證。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改編為舞台劇,無疑是極具挑戰的企圖。原著小說以其哲學性、宗教思辨與寫實與奇幻並行的敘事結構,著實是一部難以「壓縮」的文本。而此次舞台劇在視覺美術與某些段落的劇場語言上確實有亮點,但整體而言,卻讓我感到失望——不是難看,而是中規中矩,改編失衡,錯失太多本可以更打動人的可能性。
節奏拖沓與聚焦失衡:舞台劇改編的普遍難題
這部舞台劇的上半場存在明顯的節奏問題,冗長的鋪陳讓觀眾難以迅速進入故事核心。這正是許多小說改編為舞台劇時常見的困境:劇場篇幅有限,但劇團卻試圖盡可能還原原著的世界觀與人物背景,結果反而導致資訊過載、節奏鬆散,削弱了觀眾的沉浸與情感投入。
例如馬馬紀(舅舅)與舅媽的戲份,若無法對Pi的性格成形或主線情節產生實質推進,其實應該加以節制。這類配角的存在價值應該建立在「支持主軸」上,而不是佔據過多篇幅。又如碼頭送別的段落,也屬可以刪減之處。如果僅僅是為了交代「全家啟程」,卻未帶來情緒轉折或角色衝突,這樣的場景就容易淪為舞台上的「填充時光」,而非真正有效的敘事。
更令人遺憾的是,在原已鋪陳過久的狀況下,劇團還刻意強化了原著中對印度政治局勢的描寫。原著中的政治描寫其實點到為止,只作為家庭搬遷的歷史背景存在,從未成為主題核心。然而舞台劇卻將這部分特別放大,不僅安排角色情緒性地發表對印度社會的評論,甚至設計出較為戲劇化的政治橋段。這些改編雖意圖增添舞台張力,實則削弱了原著寓言式的節奏與留白空間。
更重要的是,這些政治批判在全劇中缺乏後續承接。下半場完全未再提及相關議題,沒有成為Pi的內在困境,也沒有轉化為他生存旅程中的情感與信仰課題。這種敘事上的失衡,使得上半場的政治批判顯得突兀又多餘。既無法推進角色發展,也無助於深化主題意涵,最終只是讓劇情更顯沉重,卻空轉無力。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最動人的地方,從來不在於對社會現實的直接批判,而是其蘊含的信仰試煉、生存哲學與真實/虛構之間的辯證魅力。當導演選擇將焦點錯置於政治現實,而未能將這些社會脈絡內化為Pi的生命經驗,這些批判就不再是故事的一部分,而淪為形式上的填補。與其如此,不如刪除這些橋段,讓敘事更集中在核心命題上,反而能為舞台版本帶來更凝練與動人的敘事結構。
主角與角色設定的調動:意義與說服力的缺席
本次舞台劇選擇將原著中的男主角Pi改為女性,並將原為運動員的哥哥改寫為數學資優姊姊。【1】坦白說,我完全看不出這樣的改動有為劇情帶來任何明顯幫助。性別轉換後的主角,並未在角色心理曲線上有特別嶄新的詮釋。這種改動同樣未見明確的功能性,數學能力與劇中主題(信仰、生存、動物性)毫無交集,人物存在感也因此稀薄。
雖然性別翻轉在現代劇場中常見,也未必不能成立,但這次改動並未帶來嶄新視角,甚至讓人物可信度下降。很難想像一位十七歲的少女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與老虎搏鬥、對抗,且毫無恐懼與退縮。若導演與編劇不願意處理「性別視角下的恐懼、創傷與掙扎」,那性別更動就成了形式操作,沒有內容支撐。
恐懼主題的失焦與錯置
讓我感到更不合理的是,舞台版的Pi完全不畏懼老虎、敢與牠對抗,與原著中那種「從恐懼中逐步馴服與共存」的心理過程完全不同。而當Pi在醫院與調查員對話時提到「恐懼」,那段恐懼感也被錯置——原著是在Pi發現老虎與自己同船時才感到恐懼,而舞台劇卻安排在船難剛發生後,完全削弱了重點。
原著中Pi對老虎的恐懼,是整部小說中最深層的心理描寫之一——那不是單純的害怕,而是一種對「死亡與野性」的存在式震懾。這份恐懼不僅驅使他思考生存策略,也催化了他對信仰、希望、與幻想的建構。
舞台劇卻錯置了這一點——恐懼的段落被放置在醫院裡與兩位訪談者對話時,並非老虎出現的瞬間。這使得恐懼失去了具象化的對象,只剩抽象的情緒自述。而當Pi面對老虎時,卻表現得毫無懼意,甚至敢怒敢言、直接抗衡,與原著「在恐懼中逐漸建立共存關係」的曲線完全不同。這不但抹煞了角色的層次與轉折,也讓觀眾難以代入那種極端孤絕中的人性掙扎。
原著中,童年Pi曾目睹羊被老虎吃掉,內心雖然震撼,卻不是仇恨,而是一種對生命與野性的敬畏。這段經歷成為他與老虎相處時的重要心理底色。但舞台劇將這段改為主角「仇視」老虎、對牠充滿敵意與報復情緒,這完全背離了原作的哲學意涵——老虎象徵的是自然力量與內在獸性,不是單一敵人。這樣的改編,使得角色從內在掙扎的哲思人物,變成了單薄的復仇型人格,也進一步削弱了結局中人獸和諧共存的感動。
小船之上,邏輯之下:老虎登船的荒謬調度
原著中,老虎的登船是一個轉折點,也是一種「命運無法抗拒」的象徵——野性與死亡、恐懼與共生的宿命性被強烈烙印在Pi的人生中。但在舞台劇中,這段被大幅改寫成主角勇敢地擊退老虎、阻止牠登船。這樣的設定,不僅與原作精神背道而馳,更破壞了角色的心理軸線——如果一開始就能驅虎避險,那後續又為何會被迫與老虎共存?
舞台劇似乎為了節省空間與視覺安排,將老虎登船的戲完全改掉,改成Pi用勇氣與怒吼擊退了老虎,這段實在太荒謬。雖然我可以理解為是舞台上空間受限、動物數量太多會使小船顯得擁擠,但這種修改也破壞了原著核心設定與故事邏輯——老虎究竟是怎麼在後續又登上船?怎麼倖存?
視覺張力強,但心理轉折失焦
雖然前述邏輯斷裂讓人傻眼,但不得不承認,老虎真正現身的橋段極具戲劇張力: 燈暗之中、主角背後猛虎撲來,上方打下一束閃電式的白光,老虎撲下的瞬間舞台全黑、上半場結束。這種視覺處理非常震撼,是舞台語言中典型的極簡動能與光影美學結合,成功營造出劇場瞬間的驚奇感與壓迫感。再加上這裡的情節也很聰明地打破主角的錯誤自信:她以為自己能擊敗鬣狗,實際上是老虎一擊致命,這種錯位效果本身就有強烈的諷刺意味與懸念感。不過正因為這一幕那麼強烈,才更突顯前面那段「擊退老虎」的改編多麼不必要——你既然能做出這麼有戲的老虎登場,何必一開始還設計一段把牠趕走的段落,反而削弱了宿命性與心理層層逼近的緊張感?
這一整段戲背後,其實再次暴露出舞台劇對主角「心理歷程」的錯讀——原著中的Pi是在極端恐懼與壓迫中,逼迫自己活下去,他的勇氣是被「恐懼」所逼出的求生意志,而非初始就無懼的英雄。舞台劇卻將Pi改編為一個「一開始就敢面對鬣狗與老虎」的少女角色,這讓人物變得單一又難以共鳴,缺乏由懦弱到堅毅的心理轉化過程。觀眾不再與她共同經歷恐懼與幻滅,而只是觀看一場冒險者的表演。
美術設計的亮點:動物園與蝴蝶、信仰與猩猩
上半場最讓人驚豔的,莫過於舞台設計團隊對動物園場景的處理。尤其是演員手持蝴蝶翩翩起舞的片段,畫面極其美麗,色彩與動態相輔相成,呈現出一種詩意般的輕盈與自然奇觀。這樣的設計不僅成功製造出視覺高潮,也呼應了主角童年對動物的親近與自然的敬畏,是一次成功的「戲劇造境」。
此外,舞台劇刻意聚焦於後續會在船難中出現的動物,相較於原著中龐大而鬆散的動物園敘述,這種選擇讓觀眾能更快建立記憶與連結。每一隻登場的動物,都有其後續意義,這樣的聚焦其實是非常高明的改編策略之一。
另一個驚喜,是船難的時候,紅毛猩猩的登場。當Pi試圖觸碰宗教女神的手,實際上握上的卻是紅毛猩猩的手,這種信仰與動物的意象連結非常有詩意,也是我認為全劇最美的一個象徵改編。讓宗教女神出現,再「轉化」為紅毛猩猩的登場,不只是一次舞台魔法,簡直是把Pi對神性的渴望和動物間情感投射融合成一場深刻的信念幻象。紅毛猩猩在原著中是個帶有母性象徵的角色,這樣的轉場讓牠不只是一隻逃難的動物,更是Pi心中神聖溫柔力量的具象。
這種設計真的難得,不是硬要象徵,而是自然地讓信仰與漂流世界產生重疊。Pi伸手握女神之手,最後是握上猩猩的毛手——那畫面不只是視覺衝擊,而是主角在絕境中尋找神聖與真實的交界點。一種:「或許神不在天上,而是以你最熟悉的姿態出現。」這樣的象徵轉化富有詩意與情感深度,成功地將「信仰與動物間的情感投射」具體可視化。
這樣的設計讓人不禁聯想到:如果整部劇更多運用這類詩性象徵的轉化,也許原著的靈性、幻覺與現實交織的主題會更容易在劇場中成立。這片段可說是整部戲中最具「原創劇場語彙」的橋段之一,令人印象深刻。
下半場的平淡與心理轉折的削弱
進入下半場後,舞台劇明顯走向單一場景:一艘小船與兩個角色(主角與老虎)。這雖然忠實於原著的設定,但舞台呈現上卻未能突破限制,導致觀眾容易感受到空蕩與戲劇性的流失。
原著中,Pi是在極度恐懼與求生意志的驅動下,嘗試去「訓練/與老虎共存」,這不僅是生存的轉折,也是心理成長的開端。但舞台劇卻讓這一幕變成了父親登場、對她說出鼓勵的話語,這讓原本屬於主角內心轉化與自我奮鬥的過程,變成了外部灌輸的勇氣。如此處理,不僅削弱了角色的主體性,也破壞了原著中「孤獨中的自我轉化」的哲學底蘊。
除了上述心理線弱化之外,主角在船上的心理掙扎與生存挑戰也未被層層遞進地建構出來。觀眾會覺得:怎麼就過去了?怎麼就共存了? 缺少了那種「不共戴天到彼此依存」的張力變化,使整體下半場的情緒趨於平面。
成功的擬人化改編與敘事跳接的失序
求生手冊作者登場的改編可以說是全劇中極少數成功改編的橋段之一。原著中,求生手冊是內心的低語、讀者跟隨主角的思緒自行建構知識;但舞台劇選擇將求生手冊擬人化,讓「作者」以角色身分現身並與主角互動,不僅提供實用的求生指引,也增加舞台動能與節奏感,這樣的轉化十分聰明。這是舞台媒介轉換的成功典範——將內心獨白具象化,透過人物對話創造戲劇張力。如果整部戲能有更多類似這種高度視覺性與情緒交流的改編策略,會大大提升整體節奏與觀賞體驗。
下半場有一個改編極為突兀的段落,即主角在奄奄一息時忽然幻聽、與老虎對話,這其實是個不錯的概念,但敘事接續馬上出現一個要殺掉主角的陌生人,整個節奏與鋪陳極其不自然。原著中,那位「人」是船難後的另一位倖存者,有欺騙與接近Pi的過程,最終被老虎殺死,是一場戲劇張力極強的高潮。但舞台劇完全省略鋪陳,直接讓那人突如其來地登場並被殺死,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削弱情緒投入,也讓觀眾完全無法理解其背景與動機,是敘事上極為失敗的一段。
失落的奇觀——食人島的消失
這可以說是本劇最大遺憾之一。食人島是原著中極具想像力與哲思意涵的橋段,象徵著幻覺、希望與恐懼的交織,極具舞台化潛力。食人島原著裡不只是異世界的奇景,它還承載著:神秘的救贖與腐蝕並存,白天溫柔如天堂,晚上卻展現吞噬本能的陰暗面;生命與孤獨的哲學暗喻,島上的安逸誘惑著Pi放棄漂流,像是對信仰與求生意志的試煉;最具視覺可能性的舞台空間,能呈現出發光浮藻、驚異植物、死去飛魚與果實中藏牙這類具象奇想。
然而舞台劇選擇完全刪除這場景,僅用主角一段敘述帶過,錯失了可以運用舞台裝置、美術與燈光創造奇觀的黃金機會。在一個以「視覺詩意」為賣點的劇場作品中,這樣的選擇令人費解。這樣的刪減不僅削弱戲劇節奏,也讓觀眾少了一次深入內心幻境與求生矛盾的機會。
太多現實穿插、太弱的收尾
舞台劇不斷切換回「現實中的記錄者訪談」,雖然有原著基礎,但舞台版本明顯穿插過度、節奏斷裂,每次回到現實場景,都會中斷觀眾沉浸於幻想與詩性中的情緒狀態,讓敘事無法持續累積情感與張力。原著的這種多層敘事之所以有效,是因為書寫的形式可以讓讀者在文字中自由切換節奏,但舞台劇是視覺與情緒的接收,一旦頻率過高,就會像打斷正在熟睡的夢。夢境與現實原本可以交錯得很詩意,但如果沒有節奏節點,只是機械式地插入,就會破壞觀眾與角色情緒的共振。
同時,這位記錄員本身的弧線也太扁平了。前面塑造他堅持「科學事實」,但這個特質並沒有深刻探討、也沒真的與Pi的信仰產生哲學辯證,只是反覆強調他「不信」,最後又突然「改信」,這樣的轉變反而削弱了整體故事的張力,甚至像是硬要設計個結局轉折來安撫觀眾。
更遺憾的是,結尾設計極度削弱了整體主題的力量。舞台劇選擇由記錄者定調故事版本,讓觀眾無須自行判斷該相信哪一個故事,導致整齣戲失去了原著最強大的「主題懸念與信仰選擇」力量。我對那個老虎離別場景的感受非常深刻——那不只是角色之間的情感分離,更是Pi和他自身野性、信仰與孤獨之間的訣別。原著那種讓觀眾自己選擇相信哪個版本的做法,其實是一種文學的開放式哲學邀請,而舞台劇直接讓記錄員說出答案,反而像是把那扇想像之門用力關上了。
結語:中規中矩的改編,閃光之中藏著太多遺憾
總結來說,這齣舞台劇確實不難看,場面設計與某些創意編排有其可觀之處。但我無法說它是部好作品。它在改編的過程中雖有創意閃光,卻缺乏整體敘事的掌控與主題的聚焦。整場演出改得不夠果決,也寫得不夠深刻,既無完整承襲原著的精髓,也未能發展出自身的獨立語言。說到底,這齣劇最令人遺憾的是:我可以想像它原本可以有多好。這部舞台劇,是奇幻的嘗試,但也是一場信仰落點的偏離。在光影中閃現,在情節中失焦,最終留下的,是我心中一座未完的舞台。
注解
1、此劇的Pi有男性與女性演員飾演的兩種版本。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演出|Simon Friend Entertainment
時間|2025/07/2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