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言消失之處,回歸身體初始化《語言邊界》
8月
13
2025
飛地(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提供/攝影林語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504次瀏覽

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當語言無法言説,身體會如何說話?當語言被拆解、轉譯、誤讀,劇場又如何重新成為理解與感知的空間?2025年「Co-create非聽覺劇場創作實驗室」以《語言邊界》為題,集結三組聾聽共創團隊,透過聲響裝置、戲曲、手語與肢體,重新詰問語言與理解的關係,這不只是跨感官的劇場實驗,更像是一次由「身體出發」的創作初始化:語言的崩解,並非溝通的終點,而是轉譯、碰撞與共感重構的起點。本文以身體為核心視角,觀察三部作品如何在文化、技藝與感知系統的斷裂處,開啟身體作為劇場語言的實踐可能。

聲音具象化,在聲景中尋找自身定位

黃雅農與楊晶婷的《飛地》是一場聲音、手勢與光影交織的感官組裝,空間彷彿不存在固著的意義,而是由行動及聲響即時生成。在這個聲響裝置主導的作品中,身體不再只是語言的載體,而是作為「感知儀器」來定位空間與自身。作品透過不同時區、聲源與光影轉變,使觀眾體驗到「溝通的失衡與延遲」,如作品開頭,黃雅農便用地膠在地板貼出不同區塊,猶如地理上劃分區域領土般,投射出聾與聽之間的文化隔閡;又如在楊晶婷身上張貼便利貼,象徵聽覺障礙者總是被大眾標籤化的意象等。

但,當聲音變為可見、手勢化為旋律時,身體在語言失效之處,卻在此時成為轉化訊號的節點,如聾人透過手勢將聲音具象化,在一次次重複的舞蹈動作、節拍快慢中找到身體的平衡點。這樣的設計可讓觀眾去思索,當語言的形式與傳遞邏輯被打破,身體如何主動承擔起理解與感知的責任。筆者認為,如同飛地【1】一詞,隱喻著語言的殖民與離散,也提示觀眾面對自身語言感知的侷限——當我們不再是理解的主體,而是參與於聲音生成的共感身體,劇場即成為一種詩意政治的地景裝置。

身之橋樑,跨文化身體的折衷語法

由戲曲演員黃祺芳與CODA【2】洪紫鳳共同創作的《岸____岸》,呈現出兩種強烈文化語彙的身體技藝碰撞:一為具高度形式化的戲曲表演程式,一為以表情與節奏為語法的手語系統。作品核心不在於表達意義的準確性,而是在於雙方身體如何生成「通往彼岸」的通道。

岸____岸(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提供/攝影林語丞)

作品藉即興方式運用節奏、身體方向與情緒轉換,製造出「意」與「象」的錯位張力,如洪紫鳳運用身體的每一處關節,將手語系統的語法進行拆解,形塑出意象化的含義;黃祺芳則運用戲曲表演中常見的小碎步急走跑圓場,在節奏與動作的反覆疊加下,孵化出具象化的樣態。戲曲演員的身體往往承載著歷史的權力符號,而手語翻譯者的身體則處在聾與聽之間、語言與沉默之間的交叉邊界,作品最後,兩位演員在手上套上同一雙繡花鞋,彷彿訴說著儘管行走的方式不同,但透過藝術的形式,身體成為語言的根本媒介,技藝則使語言得以流動,將兩條看似互不交會的平行線,透過身體的互動與共感所搭建的橋梁,領略了彼此岸上的風景。

聲身共振,身體開啟感知翻譯權

《意向錯位》是聾人創作者尹宗皇獨自站上舞臺所呈現的無語對話。他置身於震動的黑色地板上,低頻聲響裝置釋出約六十赫茲的震動,透過地板傳遞至身體的各個關節,不僅成為他與劇場溝通的方式,也成為觀眾進入演出狀態的引導介面。這股震動並非用來「聽」,而是讓身體「感知」聲音的存在。

整場演出中,尹宗皇以手語與肢體動作建立獨特節奏,筆者認為,這部作品並不訴諸語彙的可辨識性,而是創造一種來自身體深處的情感回應。

意向錯位(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提供/攝影林語丞)

某些片刻,他閉上雙眼,動作趨於緩慢,彷彿童年的片段在震動中被喚醒,那些聲音缺席的經驗也逐漸浮現。這不只是記憶的重現,更是身體對聽覺缺口的回應。導演李勻雖未現身於舞臺上,卻巧妙運用場域聲響設計,讓「共振」成為劇場的主要語彙。他們共同探索「能否用彼此的方法,感知同一件事物」,這個命題在尹宗皇的身體裡被落實。他的手語不再是傳遞資訊的工具,而成為溝通的「行為本身」——在無聲世界中,動作的每一次震動,皆是一種邀請:請你靠近,請你感受,而非理解。

最後一幕,尹宗皇緩緩停下動作,凝視著空無一人的場域,像是回應另一個正在震動中的身體,卻不需言說。此刻,語言消失,但身體重新初始化了彼此的連結可能。那不是獨舞,而是一次延伸到觀眾、延伸至共創者之間的感官實驗。

重新初始化劇場的語言系統

三部作品從各自的技術手段與美學策略出發,皆朝向一個核心命題靠近:當語言瓦解,我們是否能以身體作為理解的起點?這不僅是對聽覺文化中心主義的挑戰,也是對「溝通」本質的重新定義。透過聲響裝置、戲曲程式與手語語法的交織,《語言邊界》並未試圖修補語言的缺口,反而在斷裂處生成新的轉譯路徑,讓觀眾不再依賴「看懂什麼」的思維,而是進入「感受如何」的空間。

然而,這場具高度實驗性的展演,仍可再深化其敘事弧線與觀眾導入機制,使其不僅停留於裝置與感官設計的層次,更向劇場的倫理、政治與文化向度提出更尖銳的命題。例如,在語言與身體之間的錯置中,我們是否也看見權力的分配與文化的隱形結構?誰有資格被「聽見」、被「理解」?而誰的表達,總是處於等待翻譯的邊界?

非聽覺劇場不再只是創作者個體經驗的展示場,而是一面鏡子,映照出臺灣當代表演藝術如何在多語言、多文化、多感官的環境中尋找自身的位置與責任。若說劇場是一種語言,那麼《語言邊界》正是一次從身體出發的語言重建計畫——它讓我們明白,真正的共融不來自語言的統一,而是來自願意傾聽彼此震動的身體。


注解

1、指行政上隸屬於甲地,而所在地卻在乙地的土地。

2、CODA是「Children of Deaf Adults」的縮寫,指的是聽力正常的孩子,其父母為聾人。

《語言邊界》

演出|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
時間|2025/08/02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簡單歸納財劃法的修法效果,即2026 年起,國家會將更多的總稅收分給地方政府,使中央政府可支配的稅收將縮減,地方政府分得的財源則相對增加。但國家總體資源沒有增加,理想上地方政府則必須承擔更多公共政策的責任,中央及地方政府應該要商討,隨著財劃法改動,中央有什麼公共任務必須移交由地方政府執行。而主計總處也指出,在中央政府不另闢財源的前提下,各部會預算將平均刪減 28%,以因應中央政府減少的收入。
9月
05
2025
補助的初衷,是要為文化公共價值撐出空間。但當它成了唯一的航道,便失去了讓創作自由航行的可能。 我們需要的是另一種制度想像──一種願意長期共擔風險的補助機制、一種能讓藝術在市場之外存活的社會支持系統。
8月
29
2025
《紅妝舞韻》巧妙地透過「一人分飾多角」的「遊戲副本」框架,將歷代女性身體從規範、過渡到解放的歷程,以「緋」字串聯成華美且詩化的系列意象,藉由跨媒介、跨舞臺形式的實驗,讓觀眾在參與與遊戲感之中,以歷史與身體的感受,在水袖的柔韌、旗袍的曲線、國標舞的伸展之間,體驗歷史流動的女性姿態。
8月
27
2025
有別於ESG與SDGs永續發展目標在環境面引用各種檢測數值簡明易瞭的作為溝通渠道,文化藝術對外溝通時,需強調藝術以人為本的精神,著墨其所衍伸的價值和影響力,透過工具方法適度引導,讓參與者將藝文體驗當下的愉悅感、情感刺激或非自主性生理反應,體驗後的印象、反思和啟發等感受,以文字、圖像、聲音或肢體表達方式留下紀錄,刻畫記憶,創造共同回憶。從個人內在經驗的美感、幸福感和滿足感,轉化為企業理念認同、價值傳達、社群共識凝聚,進而促進公民參與、豐富社群生活和社會共榮,以表演藝術為媒介帶動企業永續發展。
8月
22
2025
於是,回到何以辨識一項行動或作品是打造還是拆解文化體制之敘事的問題,或許其中一個核心區辨在於:如何安置那些被遺忘的?又如何記得?
5月
05
2025
「在內部」,台灣小劇場「運動」如果遺缺左翼(視角),運動性必然可疑,除非保守與排除是藝術及人類世界的未來。
4月
28
2025
癥結在於:當舞台上出現任何對地下黨人物的簡化、矯飾或情感濫用,倘若僅是調動觀眾惻隱之情而缺乏思辨深度之際,是否就必然被視為背離左翼,並遭扣上「右派」或為統治集團宣傳等保守主義帽子?
4月
21
2025
小鎮日落時分,圍繞著一座被各種物料折疊過的山,兩位樂手從敲奏大鼓到鳴擊不同刻紋的磁磚。楊祖垚的《索弗洛尼亞素描》取材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看不見的城市》中兩個半邊的城市,陳省聿則透過三頻道銀幕,回應與主旨有所呼應的自然/城市景觀——既是生機勃勃又是死氣沉沉,有的建設有的是毀壞,或是永恆塵埃落定或是隨時連根拔起。太陽墜下的最後一刻,倆人在大鼓上好不容易堆疊建立起聳高的積木,下一秒卻又在黑暗吞噬前被轟然推到落地。
3月
21
2025
看來《罪與罰》的文學身影在《內在的聲音》處處留跡,是後者在超驗上的對位法,包括神之有無,但我並不認為「界址創作」對imagine的懸欠得全然求助於文本探討或詮釋,反而這個字義的物質性才是,攸關如何將劇本的文字轉化劇場的重要「引子」(primer),因為幾乎所有的物質都跟它發生聯繫
3月
16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