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位登上衛武營音樂廳的老大師-祖賓・梅塔與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一)
12月
03
2018
祖賓・梅塔與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c)Astrid_ Acker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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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文堯(專案評論人)

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Symphonieorchester des Bayerischen Rundfunks)自2014年開始,由現任音樂總監楊頌斯(Mariss Jansons)每兩年展開一次亞洲巡迴,已成為台灣樂壇引頸期盼的盛事,楊頌斯與該團特有的默契與所產生奇妙的「化學變化」,一直是樂界廣為流傳的佳話。今年亞洲巡迴因楊頌斯身體微恙而陣前換將,由高齡82歲的祖賓・梅塔(Zubin Mehta)代打,台灣聽眾見不著楊頌斯固然是憾事一樁,然而「因禍得福」,能夠欣賞到另一位老大師的親訪台灣,仍然讓台灣的樂界激起不少驚呼。台灣演出的第一站選在甫於一個月前新開幕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這座全新音樂廳的開幕,讓國家表演藝術中心正式開始了北中南三個場館相互呼應、合作的夥伴關係。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此次訪台安排了衛武營、臺中國家歌劇院、國家音樂廳三地四場的演出,創下外國交響樂團台灣巡演的新紀錄。

此次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台灣演出有許多值得切入討論的面相,本篇文章主要聚焦於新開幕的衛武營音樂廳,以及同一套曲目在衛武營音樂廳與國家音樂廳各自呈現出的差異。下一篇文章,將聚焦討論祖賓・梅塔的指揮以及台北場的演出。

衛武營位於高雄鳳山,原是陸軍新訓中心,後規劃改建為都會公園,並計劃興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讓軍營空間活化。作為全球最大單一屋頂綜合劇院,衛武營有許多台灣首次、亞洲第一的紀錄。衛武營音樂廳為台灣第一座葡萄園式音樂廳,其中由德國克萊斯公司打造的管風琴擁有9085支發音管,成為亞洲最大的管風琴。葡萄園式音樂廳的特色為四面八方圍繞著舞台的觀眾席,樂團後方也設有觀眾座位區。葡萄園式音樂廳是現在世界多數音樂廳採用的形式,從柏林愛樂廳、巴黎愛樂廳、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到剛落成的易北音樂廳,均為葡萄園式音樂廳。對於長期習慣於台北國家音樂廳(鞋盒式音樂廳)音響效果的朋友來說,確實需要花一些時間適應衛武營音樂廳的聲響。對比國家音樂廳高殘響、過於美化、飽滿的音場,衛武營音樂廳的聲音顯得直接、真實,殘響較低,幾乎沒有美化、包裝,因此更考驗著樂團的功力,這也是葡萄園式音樂廳的一大特色。因此,在衛武營這樣的音樂廳演奏,會驅使著樂團在每一場演出中必須專注、聚精會神的演奏,因為任何小缺失都能夠清楚、無修飾的傳入觀眾席中。

上半場梅塔安排了兩首舒伯特的作品,分別是《羅莎蒙德》序曲(Rosamunde Overture, D.797 )以及《第三號交響曲》(Symphony No. 3 in D major, D.200 )。或許樂團對於這個音響效果陌生的音樂廳還需要多一些時間調整、適應,《羅莎蒙德》過於謹慎、小心翼翼的演奏,加上梅塔偏慢的速度,導致整首樂曲流暢度稍嫌不足,第一主題輕快的「長—短短」旋律被厚重的管樂加入後,變得頭重腳輕、無法起舞;由單簧管與低音管吹奏的第二主題,梅塔欲特別強調三四拍的重音,然而卻因此導致樂句被切斷,過於刻意而不自然(台北場演奏這段音樂時便解決了上述過於刻意的問題)。《羅莎蒙德》序曲篇幅不大,是開胃小菜,也是樂團的暖身。接著演奏的《第三號交響曲》可是相當具有挑戰性的曲目,雖然與下半場《英雄的生涯》(Ein Heldenleben. Op.40)相比,舒伯特精巧、細緻的小編制,在織度上(Texture)單純於理査.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然而要將舒伯特《第三號交響曲》演奏得引人入勝,在不斷反覆的規矩格式中,讓音樂富於變化而不會顯得單調,端看指揮的處理。梅塔紮實、沈穩的鋪展,反映在樂曲的速度上。不同於多數指揮受到古樂影響而讓樂曲適度「瘦身」,梅塔的處理是比較傳統、浪漫的,樂句會拉得比較長,管弦樂的聲響較為厚重。整首樂曲偏慢,第二樂章雖然是稍快板(Allegretto),卻同樣的有些沈重,整體來說是陰暗、灰色調的。第三樂章原是小步舞曲,卻因為速度的關係導致有些欲振乏力,尤其中段(Trio)與A段的主題並沒有呈現不同的對比,導致整個樂章聽下來容易讓聽者感到疲憊。第四樂章仍然出現了上述的幾個主要問題,突強、弦樂出奇不意的重音與連弓、分弓所造成獨特的效果,都被模糊帶過。筆者認為梅塔的舒伯特最大的問題在於張力不足、樂團音色渙散,因此如何在偏慢的速度中照應到所有細節,但不影響樂曲的緊湊與流暢,這是相當困難的。

衛武營音樂廳共有兩千個座位,各自分散在不同區域,再加上才開幕不久,可能還未調整成最佳狀態,因此不同座位所聽到的效果可說是南轅北轍。筆者對上半場舒伯特的作品提出的種種問題,也許與筆者的座位有關係(上半場筆者坐在三樓右側包廂,與樂團靠近,聲響不平衡),11月18日國家音樂廳的場次,相同的曲目,但問題卻沒有那麼嚴重(當然也可能是指揮與樂團做了調整)。台北場次的舒伯特仍然是四平八穩,雖沒有什麼問題卻也難以產生火花,尤其是與下半場《英雄的生涯》近乎完美的演出相比。衛武營場次,筆者下半場改坐二樓面向舞台的座位,與上半場包廂區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也終於享受到衛武營優異的音場。《英雄生涯》是理査.史特勞斯一部創作於1898年的自傳性交響詩,架構龐大,管弦樂聲響豐富,長達將近五十分鐘的長篇巨構,一直是深受指揮、樂團與聽眾親睞的後浪漫時期代表作。正因為樂團編制龐大,許多樂器又各自分成不同聲部(像是八部法國號),如何讓整個樂團演奏的平衡、整齊、清晰,不只考驗著指揮,更有賴於各個身懷絕技的團員。

樂曲開頭〈英雄〉(Der Held)一段,由大提琴與法國號強壯的動機展開,低音弦樂與法國號完全融合的音色,以及清楚的三連音上升音型,就已經忍不住讓筆者暗自驚嘆,光是開頭的這幾個小節,就足以聽出樂團的程度,因為要將它演奏得好,絕非易事。梅塔在整首樂曲中展現了深厚的指揮功力,動作不大,只給與團員必要的拍點,卻將這首複雜的樂曲梳理的條理分明,有條不紊。〈英雄的戰鬥〉(Des Helden Walstatt)銅管、打擊精準的節拍;〈英雄的和平日常〉(Des Helden Friedenswerke)一段,作曲家以前創作的樂曲中的幾段動機交互出現(像是提爾的惡作劇Till Eulenspiegels lustige Streiche,op.28、瑭璜Don Juan,op.20、死與變容Tod Und Verklärung,op.24等),梅塔清楚的處理了這些對位旋律彼此之間微妙的發展。結尾段落前一段英國管的旋律,在弦樂輕柔的伴奏下唱出,幾乎令人屏息;〈英雄的伴侶〉 (Des Helden Gefährtin )一段,樂團首席高超的演奏技巧,同樣讓聽眾驚艷。這首樂曲對於梅塔來說應是相當熟悉的,年輕時也曾灌錄唱片,不過已經82歲的梅塔,在經歷過手術、不良於行的人生轉折後,必定有了更深的體悟,不論是洞悉了生命的智慧,抑或在音樂上有了更深的領悟,梅塔詮釋的《英雄的生涯》幾乎可說是水到渠成、可遇而不可求的。樂曲最後〈英雄的歸隱和功德圓滿〉 (Des Helden Weltflucht und Vollendung)一段,那無比惆悵的旋律,甚至出現了如哀鳴般的情緒。溫暖的滾滾管弦音潮,都在梅塔的棒尖下,漸漸自然地發酵。台北場的《英雄的生涯》延續了在衛武營的超水準演奏,所有團員卯足了全力,絲毫不敢鬆懈,樂團的演出帶給聽眾的「畫面感」,甚至激起了音樂會散場後大家的討論。梅塔無疑在領悟了人生之後,才能有這樣圓熟、智慧的體悟。此次《英雄的生涯》的演出,已成為筆者心目中一次難以超越的典範。指揮風格理性多於感性、細膩大器的梅塔,無疑是當今碩果僅存的老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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