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陳旻鈺(專案評論人)
音樂本身就是一種「語言」,雖無法像口語那麼迅速且直接地傳遞資訊,但音樂擁有連結人們的奇妙力量,更藉由演奏樂器的當下產生自我覺察,進而探索內在的心靈。【1】
藝術歌曲結合了「語言」與「音樂」,音樂構築在細膩的文字符碼,讓大腦的感受以及認知達到最高境界。2023南國音樂節《旅奧女高音王雅慧-維也納之音2・舒伯特藝術歌曲音樂會》(以下簡稱《維也納之音2》)曲選舒伯特的聲樂作品,其中兩首以純器樂(鋼琴與小提琴、鋼琴與單簧管)形式演出,十四首樂曲各有不同的故事背景,潛藏不同人物性格。舒伯特選詞譜曲,音樂當然也蘊含了他的靈魂特質。
聲樂家著用德國傳統服飾上台,將視覺定調在鄉村美學,也呼應了第一曲〈野玫瑰〉的時代背景,鋼琴家佐以可愛活潑的和弦伴奏,開場令人十分愉悅;聲樂家精準的咬字、抒情且暖活的人聲搭配適宜的動作與表情,觀眾彷彿隨著美聲搖擺。但在樂曲的進行過程中,漸漸可以發現聲樂家與鋼琴家一個熱情洋溢、一個不動聲色,彷彿身處異地——聽眾所有的目光匯聚在聲樂家身上,忘記身後鋼琴家還有一段美美的尾奏,用掌聲淹沒了琴聲。
發生什麼事情?
除了觀眾對聲樂家過分炙熱的情感之外,有沒有可能是,鋼琴家僅視自己為「伴奏」,在音量上禮讓了人聲樂器,主動退下一階、低調卑微地演奏樂音?
學生時期,初與聲樂夥伴踏入教室,坐在教授旁彈奏譜表的音符,我曾認為只要一顆音不彈錯,加上會聽、會跟就會是個好伴奏。殊不知,把音符彈對是基本,把音彈「準確」、彈「到位」又是另一回事:缺乏輕重之分的音色,是無法具有樂思以及合作功能的。【2】
若在排練時期就為了跟緊夥伴的氣息,長期處在憋氣狀態彈奏,除了緊繃的身體容易砸錯一些音符,心聲也會遭到忽視、缺乏回饋而疲憊不已。上了舞台,傳入耳畔的是生疏場地不確切的反饋,就算是身經百戰的鋼琴家,這些突發狀況著實考驗臨場反應。當恐懼蔓延上身,如同頓失去向的旅人,眼前樂器成了一台張牙舞爪的怪獸;鋼琴家手足無措,既不敢呼吸,也不敢亂動身軀,感受不到身體與琴鍵重量的連結,只能認命的讓人宰割。
《維也納之音2》的鋼琴家彈奏技巧並不差,溫文儒雅的演奏讓人平身靜心,但隨著聲樂加入,鋼琴家反倒縮起身軀,讓自己的聲部遭受嚴格的控管,優美的聲響逐漸僵化、趨於平面。作為樂器之王,鋼琴具有融合其它聲部線條的特質,這存在的功能不單只是為了襯托他人,而是藉由樂譜上縝密的曲式、架構以及和聲色彩,與合作對象一起共同述說這個精彩的故事。
那麼何謂彈奏準確、到位、「立體」的聲音呢?其架構有跡可循。一個文化的語言孕育了作曲家,詩詞帶有的韻律與節奏不僅肥沃了聆聽的土地,也種下了期盼的聲響;鋼琴合作家除了閱讀詩詞「語言」來直接獲取已知的資訊,也要藉由不斷地聆聽「音樂」的和聲色彩、節奏脈動、一再重複的動機符碼,找到作曲家深埋曲中的特殊意義,並在合作演出時作出調節,保有自己的樂念,彈性的應對夥伴的狀況。理解了聲音所要述說的意義,就不會迷失在聲音裡。
譬如〈甘尼梅德〉的前奏,樂曲架構為何?鋼琴高低聲部間要怎麼設計?主角身處怎樣的環境?用什麼樣的語氣說話呢,是充滿自信地大步前進、還是靦腆的帶著笑?樂句要如何堆疊,好讓聲樂家能不費吹灰之力、輕輕咬出「Wie」這個字⋯⋯在替他人著想的過程,也要堅守自己的理念,捧著「邀請」的思維,嘗試把自己放在「合作」的角度。畢竟舞台上的夥伴,也正用心地高歌、邀請你進來這個情境氛圍——有時候,就只差一點勇氣與自信。
跟著心裡的聲響,別怕彈得過分。當鋼琴合作者清楚自己身處何方、要往哪走時,可以是牽引他人的光明,是茫茫大海中照耀四方漆黑的燈塔。終有一日,在拉拔別人成功的同時,來自內心深處尋獲的答案也獲得了認同。
註解
1、N. Kraus,《大腦這樣「聽」:大腦如何處理聲音,並影響你對世界的認識》,李承宗、陸維濃譯,(臺北:天下文化,2022),181-182。
2、洪珮綺,《鋼琴合作視野之蕭頌聲響世界:以鋼琴、小提琴與弦樂四重奏的D大調協奏曲,作品21為例》(臺北:翰蘆圖書,2019),297。
《旅奧女高音王雅慧-維也納之音2・舒伯特藝術歌曲音樂會》
演出|王雅慧、蔡學民、張群、林蕙萱
時間|2023/08/26 19:00
地點|屏東演藝廳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