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戲盒劇團
時間:2012/05/25 19: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
鴻鴻
詩本來就不是寫來演的。演詩需要對詩極大的熱愛、極豐富的形象創造力、以及極強的情緒能量,把這些凝練的字句吹脹起來,暴風般將我們襲捲,我們雖無法完全聽懂、有暇理解,卻能夠潛入詩的內裡,或讓詩潛入我們的內裡。
女節第三週,北京曹克非與周瓚合組的瓢蟲劇社《乘坐過山車飛向未來》,就達到了這種效果。簡介刻意放上「瓢蟲」的英文Ladybird,擺明是女性劇場的詩意雙關語。果然這次演出的文本,便是兩岸女性詩人的眾多作品,而作品關注的,也是眾多尋常女性的掙扎與困境:女工、雛妓、母親、女兒、失常的表姊、甚至女巫。這些詩作語言淺白,卻一刀刀具有殺傷力。
五位表演者男女兼具。他們在空台的後牆用粉筆畫上自己的身形,像事故現場,又在演出中不斷添加箭頭、飛鳥、海浪,那些空空的人形也逐漸被聲音的詩行填實不同的血肉。詩作被割裂、重組、反複,單聲或複調,輔以瞪大的眼睛、或激烈的動作。有近半的語言或難聽清,但用抽象的集體劇場形式詮釋現實意味的詩行,仍經常帶來驚異與驚喜。某些動作(如女工釘釘子的機械反複)、某些畫面(如最後集體乘坐過山車在震耳噪音中慢動作退回後台如被黑暗吞滅),本身已含帶濃厚的詩意。
個別的詩行拼貼後,有如被置入不同的時空,也產生多重意涵。例如開場與結尾都是台灣詩人阿芒的〈女戰車〉:女兒用積木做了戰車跟媽媽一起玩,看似天真的對話卻意味深長,比如這輛女戰車連凹洞也能發出攻擊。當戰車和巨人對陣,詩人/演員問觀眾:「你想要那個贏?」挑明要觀眾在弱者與強權間選邊站,也讓詩作的微言大義忽然豁顯。
當晚的另一齣戲是簡莉穎編導的《妳變了於是我》,表達一對女同志瀕臨崩解、也隨時在修復的關係。和前一齣詩歌劇場風格恰好南轅北轍:寫實的侷促房間、寫實的人物關係、寫實的露骨動作、寫實的瑣碎語言。然而,透過巧妙的情節與畫面設計,卻也迸發出況味複雜的詩意。
兩個女孩,一個要去變性、一個卻喜歡對方原本的身體。變化中的身體、變化中的關係,一切都隨時可能結束,卻也像可以天長地久這麼拖磨下去。其中一個使用的假陽具顯得何等悲涼,而另一個的呼拉圈卻在擁擠的房間內,變成維護自己獨立空間的必需品。這些日常用品都真實無比卻具有獨特意義。而不時闖入的房客胖女孩,既是整齣戲節奏的喜感調劑,也成了兩人關係無聊或緊繃時的救命緩解──連她們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而更感受到彼此關係的絕境。最後兩人卻又做了一次角色翻轉,將個案的困境,提升到質疑/顛覆身體與心靈的性別定位。整齣戲從內到外的大膽尺度、獨特角度,發揮了寫實劇場的震撼力。兩女孩一個以接客為生、一個失業的角色設定,更是編劇關注多重弱勢人物的細膩用心。在這麼親密的劇場裡演這麼親密的戲,三位質地迥異的演員也功不可沒。
身為異性戀男性看到這麼挖心掏肺的女同劇場,有自然共鳴的部分(所有情人關係的共通之處還真不少)也有如看探索頻道詫見新知的部分,不過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掙扎,是任何概念理解或立場選擇無法取代的,那就是劇場可以、也必須站出來的時候。謝謝簡莉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