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翳之中,只有水光,離開即到達。在幾乎要看不見了的地方,林晏甄沓潮製作的〈離塲〉的身體劇場,實驗身體的修行與表演之間的邊界。不過,雖然說是身體劇場,卻幾乎不為表現而創作。甚至勇於讓作品陷入快要看不到了的危險之際。
在幾乎漆黑的頂樓,滿地枯葉,一條黑鐵的水道,一個黑色衣裙的女人在微光中枯站。觀眾小心翼翼走入黑暗形成的森林深處,在與水道各種不清楚的相對位置上,坐在疊好的磚頭上。進入了黑暗在深處形成的邊緣,那裡只有一個女人,比每一個呼吸更緩慢的行走入自身,緩慢到讓人懷疑自己是看到了她真的趨身向後走了一步,還是只是吐出了一口氣。幾乎看不到的時候,以幾乎不成身形的方式現身的是好長的一口氣,比人可以吐出的更長。身體被巨大的悲傷縮捲又攤開。身勢的屈捲屈服於不可承受的各種情緒。
一次、兩次、三次,幾乎看不出來有差異的向後走。而在幾乎不可見的黑暗之中,讓脊骨的痀僂帶領身體收入不可承受的蒼老;或者讓腰胯的一直到不了底的墜落,逼迫身體一步一步走著說不出的悲傷;或者肩背退縮之中的伸展,維持的期待,接近絕望的期待。身體各種細微的曲折,幾乎不為表現了。或者無法表現什麼,呈現的是當等待、悲傷、思念、期盼,已經強烈到或者深沉到無法指認。只有如微微的水光,在極端緩慢安靜的身體變化裡,稍縱即逝。
用幾乎看不見來奪取觀眾的呼吸,在屏息之中,讓觀眾經驗身體似有似無之間的移動。雖然這個作品仍然訴諸視覺,但卻因為處在各種幾乎看不見的邊緣上——幾乎沒有光的黑暗、幾乎看不出來在動的動態、幾乎感覺不到表現的情緒——讓人的身體在微弱的視覺裡,因為企圖找尋卻找不到,讓觀看者的身體不知不覺進入未知而似有若無的極限,試圖回到自己也具有的身體,感覺身體本身赤裸的一呼一吸,一寸兩寸肌肉的縮放,身體緩慢到無法承受的變動。觀看舞台,轉而變成觀眾每個人透過觀看舞台而轉入對自身的觀看。
也因為想要回到身體,發現眼前的身體無法指認,不是習以為常的身體。雖是整體,卻不是可以當成理所當然就是人,或就當成是在舞台上有表達性、等同符號的完整身體。而是從身體內部不可分割的微動,由情感而成就的完整性。
在這種邊緣的經驗裡,時間好像不動了,卻又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或許因為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停留在時間之流中好久好久,所以時間不再流動。女人走了好久好久,男人一走出來似乎也已經看了好久好久,等了好久好久。等到不再是人了,是鬼魅。肉身被放置在黑暗與微光之間,在幾乎靜止與緩慢變動之間,在時間經過太多與不再經過之間。如何以身體尋找每一個瞬間都靜止。
《離塲》這個作品的一個亮點是,或在女人在水道上緩慢行走兩三次,幾十分鐘之後,突然往後墜落,而男人接住。再也沒有辦法支撐,蘊含於自己之內的情感,不再能夠自己支撐自己,又自己跌落入自身了。只能跌落向水道,向地心引力。一個跌落之中女人呈現出無數轉折:支撐的無力、自身完整的堅持、不待捲曲而不得不的自己在跌落之時也跌落入自己,或者說跌入無邊無形不可完整、已被摧毀的自己。而男人承接之時,接住與擁抱不可區分,因為跌落而能夠有的親密。身體的走勢真實在崩解中重疊。男人在把女人推起時,推得起與推不起都有身體真實的艱辛與痛苦。
在最誠實的身體中,不帶表現而有無數轉折,如水,不斷趨向各種無形式,卻又有無數起伏,含納各種最尖銳的動態。
鑑於其觀看的極限,這是不是一齣更接近實踐而非適合被觀看的作品?接下來繼續的十一月完整版,面臨的挑戰或許也是這個:如何在黑暗與微光之間,不至於在眼中乾枯,而能夠如水流動,而因流動而可見?極度容易傾向黑暗的危脆之地,如何不落入無感的沒有發生,而是透過觀看能夠在無表現中達成更大的表達?或者說,如何在極小的危脆之地,能夠有極大的表現?如果說著一個沒有話的語言,那麼如何讓別人也聽到?觀看如何在觀者沒有實踐的時候也發生?
《離塲》
演出|沓潮制作
時間|2019/05/16 20:00、2019/05/18 14:00
地點|永寧四號(永寧站四號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