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東鈞(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第一塊拼圖:
在演出開始前,觀眾被擋於西卸貨碼頭的電動捲門外。時間一到,表演者走上高於觀眾的平台,以中英文說明今晚的演出流程,並熱烈歡迎每位「自願性臣服(來到現場)的觀眾」。他們宣稱,在這個即將成形的小型社會裡,將以「民主」的形式抽籤選出一位領袖,此領袖將被賦予優先選擇座位的位置;然而,即便觀眾不願被選到,也沒有拒絕的權利。演者甚至直言:「因為在民主的世界,是權力選擇了你。」
第一次抽出的 87 號從缺,第二次抽出的 20 號順利「登基」。他被儀式性地戴上皇冠,並成為第一位選擇座位的觀眾。本以為作品會循著開場所強調的小型社會框架,進一步展開對民主的提問,然而這段「挑選領袖」的流程最終只是個小遊戲,與後續段落毫無連結。也正因如此,這個突兀的決定反而引出了更多疑問:民主的弔詭是否正在此被無意識地呈現?民主的設計者是否本身就是一種(極)權力的代表——能夠恣意制定規則、宣稱民主、並在下一秒停止談論民主?而演者口中的「自願性臣服」觀眾,也被推向權力光譜的另一端;彷彿任何試圖窺探或接近權力之人都不得其門而入,不具能動性,也沒有發言空間。
於是不得不追問:這裡提出「民主」的目的,是為了揭示民主的弔詭,還是為了展示自身終於能在民主系統中掌握權力,並藉此宰制弱勢的觀眾?
沒有觀眾的到來,這場演出是否成立?沒有人的民主,又能否被稱為民主?
第十三塊拼圖:
由七張椅子與八位演者組成的大風吹遊戲,是本作中第二個以「民主」為名的活動。演者們靠著身體力行搶奪唯一的王位,最終由一位男性演者勝出,加冕典禮再次上演。至此,觀演場域裡已經產生了兩位領袖。

勞動狂想(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李建霖)
這位新誕生的領袖在其他被淘汰者的伴隨與攙扶下,被送往觀眾席前緣的馬戲立方體裡。隨後,他拿起象徵權力的「武器」——一把電鑽——指向舞台上的舞者。舞者不斷在電鑽聲的驅動下,以倒立姿態從手臂一路滑向後背脊椎,再落至地面。
同一時間,場邊有舞者手持燈具,試圖為台上發生的一切提供照明。然而即便這樣的照亮方式貫穿全場,卻從未真正「照見」此段安排的意義。演者既無法靠近事件本身,也無法透過自身的能動性使細節更為清晰;他們只能蜷縮於場邊,成為一位替事件「打光」卻無從理解其內涵的觀看者。
第七十七塊拼圖:
在下一段落中,一位男舞者以雙手攀附天花板的管線,不費吹灰之力地緩緩前行,使身體暫時脫離勞動般的加速身體性。他以腹部的捲動力量將下半身逐漸捲向上半身,彷彿身體即將因失衡而墜落地面;然而就在瞬間,他以單手的解放重新穩住身體,使其得以繼續懸掛於天花板。
舞者最終掉落後,另一位男舞者四肢著地爬行加入。兩人以頭頂相抵、伴隨強烈吸氣的方式呈現近乎獸性的姿態。在隨後一連串的競逐中,他們時而以力量相互制衡,時而以借力使力凸顯權力關係的失衡與不對等。然而,這段明顯「擬獸化」的身體語彙,因與前述文脈並無銜接,使這段擬獸化身體語彙只剩符號化的階級想像,而無法真正回扣勞動或權力的討論。

勞動狂想(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李建霖)
第三十三塊拼圖:
此段落中,一位女舞者穿上紅袍與紅色高跟鞋,並環繞坐在桌前的女舞者,兩者之間形成一種極致的主顧關係。受雇者不僅受到對方的監視與鞭策,還必須不斷重複執行細碎而機械化的身體動作,如同齒輪般在原地打轉。然而,這樣的權力結構並未獲得進一步的發展,最終僅止於呈現一幅權力運作的場景,而未能延伸出更深的層次。
第八塊拼圖:
在終段,先前透過大風吹選出的領袖於馬戲立方體中甦醒,此時他呈現出近似電影《小丑》(Joker)的妝容。他將立方體高舉於手,在觀眾席之間的通道移動,以立方體的邊與腳逼近觀眾,使他們重新感受到他在開場握持電鑽時所象徵的權力;立方體的高速旋轉亦產生明顯的壓迫感。然而令人困惑的是,這位領袖從頭到尾所展現的權力姿態皆帶著強烈的傷害性,但這種近乎迫害式的權力關係究竟與作品先前鋪陳的勞動脈絡有何連結,抑或作品試圖指向更深遠的權力系統,皆不得而知。
隨後領袖放下立方體,走回舞台,正要踏入後台出入口之際,所有演者突然湧上前將他推回舞台中央並將其包裹。當眾人再次轉向面對觀眾時,皇冠已落在地上,成為一小團失去功能的物件。眾人離場後,只剩這個象徵權力的遺骸留在舞台上——彷彿暗示著權力的存在本身便足以驅動階級的分化,而階級的生成又進一步促生壓迫的循環。
拼不起來的拼圖
姑且不論其中馬戲技術的運用,在這場將勞動與權力綁在一起的演出中,作品大量以二元的雙人關係或群體關係來揭示權力的階序。然而,作品選擇在衛武營西區卸貨碼頭這個具高度「層級化」潛力的特定場域表演,卻迴避劇場空間本身的階級性;在本可利用空間層次顯化權力的地方,觀眾卻只看見天花板的最高水平與地板的最低水平之間的單一對位。如此扁平的權力呈現,不禁令人疑惑:這場跨文化和跨領域的共同創作究竟想在權力與勞動的關係上開啟什麼樣的共識?
如前述,筆者刻意將每個段落以不同編號呈現,正是因應作品本身帶出的碎片化經驗。從毫無脈絡的民主抽籤開始,作品一方面訴諸「民主」之名,卻在行為上暴露自身作為規則制定者的權威;另一方面又全力凸顯各式二元的權力關係,卻從未真正觸及勞動本身。即便演者擁有深厚的馬戲、舞蹈與戲劇訓練,技術層面的堆疊仍未能使「勞動的身體」得以生成或變異,反而讓身體只能成為美學措辭的載體——在一部聲稱探討勞動的作品中,身體竟只得不斷為這些措辭「持續勞動」。
《勞動狂想》
演出|克萊蒙.達贊&魔人神手製造所
時間|2025/12/06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西卸貨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