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佳玟(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的 2025 年新作《Mihaay 6432》【1】,是編舞家莊國鑫將普悠瑪 6432 事故【2】的個人創傷,嵌入太巴塱部落 Mihaay 慰靈祭的集體文化領域中所給出的一個關於承載與前行的「現場」。
將創傷轉化為藝術,核心不在於「重現災難」,而在於「昇華」與「儀式性的修復」——將難以承受的痛苦轉化為可供共享的表達,並透過集體見證使孤絕的個體經驗進入可供承載的文化空間。莊國鑫透過舞蹈,正是進行這樣一場靈魂的自我與集體修復。
然而,當創傷如此私密、如此具體,觀演者該以什麼位置、什麼距離進入這個「現場」?我與編舞者有著始於二十五年前的同窗情誼。事件發生時,我也在時間軸上同步感受著那份衝擊、無助與巨大關切。然而,即使共享著相同的時間軸,我卻深知自己無法真正經歷他所承受的病徵與痛苦。我與他雖近在咫尺,卻無法抵達他痛苦的「現場」。這種「同理的邊界」,正是創傷經驗最孤獨的本質。
而當莊國鑫將此經歷以作品呈現,這道邊界便有了被跨越的可能。他藉由舞蹈將私密經驗昇華為可供進入的、共享的「現場」。正如學者余德慧所言,舞蹈(說)的意義不在於編舞者(說者)單方面呈現創傷的因果,而是在於他所依寓和棲留的世界【3】——這是一個由殘酷現實、阿美族文化、以及舞團信仰所共同構築的空間。我的評論,便是試圖跨越那道同理的邊界,貼近並詮釋他身體上的所有細微掙扎。
一、護持之圓:集體承載結構的起點
在正式開場前,舞台空間處於一種待開啟的狀態,而創團二十週年訪談影片的播放,提前為這場演出定調了一個極為私密且艱難的「現場」。
舞者們與編舞者的關係,構成了這個「現場」的基礎。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的舞者們,多是編舞家長年教導的學生,長期的相處建立起深厚的情感連結與相互信任。在這層關係的基礎上,資深舞者高依梵與許韋莉在訪談中坦言編舞者在編創過程中,「敢把內心很沉重的傷痛攤開」。這份「敢」,首先屬於編舞家——他願意將如此私密的創傷轉化為作品,向舞者們(也向觀眾)敞開通常被深鎖的內心領域。而舞者們的「敢」,是對這份信任的回應:她們選擇進入、陪伴、承接。她們的位置與我不同:我作為觀演者站在邊界之外,試圖理解;而她們被邀請進入邊界之內,與他共同承擔。
當舞台場燈亮起,十位舞者以三角形的堅固姿態聚集。此處的頂燈模擬太陽運行的軌跡,在舞台上投射出時間的隱喻。這束光將舞者的身體輪廓與臉部面容映現出深刻的陰影,創造出光影對立的視覺張力。在瞬息之間,舞者們的身體集體向後劇烈傾仰,同時拋出那一雙雙緊握的拳頭。這爆發性的肢體語彙,立刻帶出了事故當下或創傷後的猛烈應激反應。緊接著,舞蹈轉入充滿焦慮與掙扎的狀態:舞者們重複著抖顫的步態,軀體前曲,表現出退行與不斷復返的行徑,彷彿被記憶的慣性緊緊拉住,無法向前。
一位舞者在聚光焦點中猝然傾倒,然而外圍舞者迅速牽起手,形成一個護持的圓。這個圓清晰地展現了個人的跌落被集體的力量溫柔承接,儀式性地標誌著舞作從「創傷個體」向「慰靈群體」的轉化。
二、聲音暴力與倫理張力的觸發
然而,集體的力量隨即面臨考驗。舞台上最令人震驚的意象之一,是眾人將一位仰躺的舞者移動,使其身體離開地面,而頭部卻詭異地垂掛地面。從舞者面容顛倒的視角,構成了一個失重且充滿張力的狀態,不僅呈現了創傷後秩序的顛覆,更暗示著精神的游離與懸置。
舞作隨即進入最直接面對創傷的段落,是飾演諮商師的舞者狄鴻,開始口述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具體徵狀:「這是一種疾病,大腦杏仁核在創傷刺激下會處於過度活躍狀態,你才會做惡夢。你的大腦會持續地回想……」這段冷靜的口述打破了舞蹈的虛構性,將觀眾直接拉入醫學與精神層面的實證領域。
此時,編舞者莊國鑫介入。在「抗焦慮藥,不可任意停藥」的唸誦聲中,他輕輕依靠在舞者肩上,那個姿態既是溫柔的支點,也透露出療癒過程中無可迴避的依賴。然而,舞者隨即以操控式的口吻引導著「用腹式呼吸」,控制吸與吐的節奏。這種精準而疏離的指令,將親密陪伴與專業診治之間的距離感具體呈現——即使在療癒的行動中,那份隔閡依然存在,投射為身體的無力可為。
此刻,劇場進入強烈的轉折:震耳欲聾的低鳴聲在空間中轟轟作響,這噪音意外地持續許久,成為一種無法消停的、緊迫的聲音暴力。這種聽覺上的壓力如同耳鳴般直震腦門,讓觀者感受到一種逃離不了的、物理性的窒息感。在聲音的強力作用下,觀眾彷彿被強行拉入並共振於莊國鑫病徵發作時的主體身體感。緊接著,狂囂的嘲笑聲與白幕上跳動的影像,如同意識失序時的碎片序列,強烈模擬了病徵發作時的精神混亂與失控。在這個「現場」中,聲音成為了直接侵入觀眾體驗的「他者」。這種極端的劇場手法,有效地打破了舞台與觀眾間的安全距離,讓觀者切身感受到創傷領域的混亂與焦慮。
然而,這種極度逼近的沉浸式體驗也讓我思考:當震耳欲聾的聲音暴力直接侵入我的身體,我被強行拉入這個「現場」,我的在場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是被邀請共振他的痛苦的見證者,還是被迫闖入私密領域的旁觀者?這種不由自主的「聽見」與「看見」,會否構成對他人痛苦的凝視?

Mihaay 6432(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或許,正是舞作所內嵌的儀式性框架,將個人經驗嵌入阿美族Mihaay慰靈祭的文化脈絡,使這種極端的涉入得以被承載。儀式並非在當下阻止強烈情感的侵入,而是在經歷衝擊之後,透過其固定的形式、重複的吟唱和集體的參與,為強烈的個人情感設置穩定的容器,讓觀眾得以在儀式的結構中安頓。
三、儀式與圓:在數字咒縛中重構時間
群舞的進場帶來一股莊嚴的氛圍,標誌著舞作進入集體哀悼的頂點。舞者們進行著集體合掌的動作,伴隨著天幕上閃爍著一組組冰冷的數字與文字訊息:2018/10/21、第四節車廂、6432、8死215傷。這些數據(物)與舞者用力握拳、身體前傾卻原地踏步的無力感(身體)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身體渴望前行,卻被時間與記憶緊緊咒縛。
然而,這些冰冷數據與無力肢體的並置,並非為了重現事件本身。「創傷的意義」不再是單一、封閉的事件回放,而是懸置在一個充滿掙扎、尚未被完全定義的「草擬空間」中,等待舞者透過身體的重複與集體的力量,去慢慢重寫和定義救贖的可能。而這重寫的過程,首先體現在時間與空間的重新配置上。舞作隨即呈現強烈的時間與空間意象:舞者在線性隊列中反覆分裂、合一,如同生命在撕裂與修復間掙扎。長型木箱(暗示殘骸與棺木的舞台裝置)一字排開,肅穆而冷冽。此時,光暈如日晷般緩緩朝中心聚攏,將群舞者的身體壓縮為剪影,彷彿被時間的巨輪碾壓成扁平的記憶。他們雙手攤開,無力地晃動。
Mihaay祭儀歌謠與吟唱的出現,開啟了從現代噪音到祖靈低語的轉場。在阿美族的祭儀中,圓是集體力量的核心結構。舞者們透過接觸、抬舉與相互成全,再次在圓中圍繞,伸出撐起彼此的手,標誌著創傷敘事從物理殘骸轉向文化承載。。
四、迴圈與殘骸:身體在敘事邊界上的掙扎
但集體的力量無法立即消解個體的困境。舞台上,兩位男舞者在右側背對觀眾許久,持續在原地進行折返的動作。這組肢體語言,伴隨著投影出的行駛中的窗景,營造出一種時空交錯、身體卻被困住的情境。隨即,莊國鑫再次現身,他拉著舞者的手與之共舞,試圖引領被困的身體走出迴圈。然而,那份困頓並未就此消散。
舞台轉向更深的核心。十座長型木箱的排列,瞬間在舞台上構建了失事現場的殘酷畫面。六位舞者立於木箱前,身體僵持在靜止的邊緣,微顫與沾黏腳步洩露了內在的不安。他們渴望逃離,卻被記憶與創傷的重量緊緊壓著。他們反覆進行拉扯衣角、蒙罩於頭上、又掀開的動作,以及伸出手卻又縮回的未竟觸碰,具象化了創傷受害者在自我隔離與試圖掙脫之間掙扎的循環。這些動作,正是編舞者在公共敘事與個人私密邊界上艱難探索的真實呈現。

Mihaay 6432(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這份艱難具體體現在:他選擇了直白地呈現PTSD症狀(如口述醫囑、模擬病徵發作),卻也透過象徵性的身體語言保持了某種距離。這種距離,或許正是必要的,因為創傷從來不是可以完全被展示的,它始終有一部分屬於承受者的私密領域。他讓我們看見創傷的輪廓,卻不曾完全敞開傷口。
五、承載的完成:儀式、觀眾與界限
《Mihaay 6432》有別於莊團過往以族群文化為核心的作品,如《黃昏的祭司》(2014)、《038》(2016)等【4】。本作從編舞者的創傷出發,卻不停留在個體的孤絕,而是透過太巴塱部落的慰靈祭,將私密經驗放入集體儀式的框架中。Mihaay僅在部落重要人士逝世時於半夜舉行,不對外開放。儀式中,男女族人分立棺材兩側以歌舞哀悼亡者,是阿美族舞蹈中唯一不牽手的祭舞,氛圍莊重肅穆【5】。這種從個人走向集體、再由集體承載個人的循環,使作品更專注於創傷的具身性與儀式性修復。
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脈絡下,舞作的定格將困境轉化為力量:一位舞者站上木箱,眾人在下方伸出承接的手。舞者在箱子上遠眺與緩慢爬行,無聲,但腳步卻逐漸移動了。
這裡出現的「未觸碰的手」與「承接的姿態」,與Mihaay儀式中不牽手卻共舞的特質形成對話。下方的手伸出但不接觸,上方的舞者獨自移動。這個配置建立了一種特定的關係:集體的承接在場,但不主動介入;個體保有移動的自主性,但有集體護持。
儀式為情感設置容器,而這個容器需要觀眾的在場才能完整。觀眾的在場不是為了修復創傷,而是為了讓承載發生。作品既有強行拉入的聲音暴力,也有保持距離的未觸碰之手,在直白的涉入與節制之間擺盪,這種擺盪本身,或許正是創傷敘事的真實樣貌。
《Mihaay 6432》最終給出的,不是創傷被克服的敘事,而是創傷如何被承載、如何持續前行的過程。這也是跨越同理邊界的方式:不是進入他者的創傷,而是在邊界之外持續在場。
注解
1、「『Mihaay』在阿美族語中意指『慰靈祭』,是一種安放悲傷、讓逝者安息、生者得以前行的儀式。莊國鑫表示:『在部落的Mihaay儀式中,我看見族人的歌聲與舞步如何安撫生者與死者,看見祖靈回到光裡。』」張震洲:〈以舞蹈穿越創傷幽谷 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20周年雙檔製作登場〉。(2025/12/6)Par 表演藝術。
2、〈普悠瑪號列車出軌事故〉。(2025/11/25)維基百科。
3、余德慧:《詮釋現象心理學》。「說和說者的關係,並不是說者使說發生的因果關係,而是說者在說的時候給出了現場。然而,在場於何處呢?就在『說者所依寓而棲留』的世界,在『總是與說者相關涉的東西那裡』,也就是領域。『他人和物是使物成其為物和規定著他人的一切』,這裡說的是語言無他者不成立……被說者的意義是懸在一個散佈的草擬空間裡」。(2001,頁95)
4、我所觀演的作品包括:《黃昏的祭司》(2014)、《038》(2016)、《Sakero》(2021)、《∞-無限循環》(2023)、《是有奪久,沒有唱歌了我們》(2024)。
5、洪唯薇:〈莊國鑫《Mihaay6432》以身為筆 書寫阿美族的當代儀式〉。(2025/11/20)Par 表演藝術。
《Mihaay 6432》
演出|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
時間|2025/12/06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