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們是 3M!」,在少女團體SHE《美麗新世界》的開場曲裡,歌曲開頭的日文中譯,如此說道(改編自聖經創世紀第一章) :「起初,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你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而光是好的,所以光和暗分開了,光叫做白天,暗叫做夜晚,所以,就有了夜晚,有了白天,有了天空,有了土地,有了大海」。從此拉開天地,光速五千年。一個雜訊,頻道切換,以南昌中正二分局為起點的離奇人體分解案,貫穿全文,從開天闢地神話傳說到社會事件後續報導,寫實、超寫實、魔幻寫實、層層交錯,穿插著憑藉日常印象信手撿拾,聽似佛經唱誦的音調、乍像京劇身段的肢體,不時的喧囂呼告,滿台雜訊,滿地雜線,如同打開電視新聞頻道眼花撩亂,行動荒唐得令人發笑,內容荒誕卻令人發汗。
台上台下,戲裡戲外,出入之間,看似毫無格律,卻自成規矩。一台鷹架、幾盞燈、一隻連接音控台的藍芽手機、三個人,集結在全長九十分鐘的劇場行動裡。場地租借、劇照攝影、文宣設計、票務、宣傳、前台接待、撕驗票、掛燈、燈控、音樂設計、音控、舞監、演出、訂便當、拆裝台,從頭到尾,就是三個人,沒有更多。
廣義來說,劇場作品都是唯一而當下,而這裡所指的唯一,是更狹義的無法重製此作此時所展現的不精緻、不正確。任何作品的再製/重演,必然經過一定程度的修正調校,然而這就不會是此時所談論的這個作品。《三》生產的粗製低造與內容的怪誕生猛,相生並存,成為劇場裡無法被朝聖的邪典(cult theatre)之作。
林靖雁引用日劇《四重奏》(Quartet Doughnuts Hole)中的一段台詞,作為《三》的思想論述:「一句話說來,我想你們沒有作為演奏者的才能。在這個世界上優秀音樂的誕生過程中,你們不過是多餘的存在。你們的音樂就像從煙囪里冒出的煙霧一般。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必要。也不會留下記憶。……為什麼一直繼續下去?為什麼還不放棄?……」【1】或許正因為這個不(可能)再來一次的創作狀態,讓這樣的論述,聽起來微妙而不違和,因為每一次展示,都像煙霧一般,稍縱即逝。
再往產製面看去,風景更異,三個創作者的交集,是從小劇場學校開始,小劇場學校則可以說是後臨界點精神的還魂返身之地【2】,回想上一個世紀80年代的台灣小劇場,相濡以沫是基本氣息,抵抗現實是普遍的起手式,但如果因此,讓此作看起來像是80年代小劇場運動已死之後的零星火種【3】,則是美麗的誤會,過於一廂情願的推論,嚴格來說,那是結果,不是方法。如果80年代小劇場運動已死,是事實,又怎好用後人的自尋生路,來佔便宜,這毋寧是比舞台上更荒誕的歷史悲劇,各代造業各代擔,台灣劇場史,不能只有一個80年代可以說嘴,也不該再提想當年。《三》的生產方式,更大程度是來自三位創作者自身的經驗養成,此相對於補助機制成立之後的劇場生產模組化而顯得奇異的產製行為,既非隔空出世,也無因襲承接,實則自有脈絡。
主要的發起人杜文賦,在此之前,已多有參與實驗性創作的歷程,例如2014年的《想》,四位女性表演者,在沒有冷氣的牯嶺街二樓,全程無語、背對觀眾、只有行走進出的劇場行為。2016年1月1-3日《今天選總統》,連續三天的獨角戲策展,以食代票,網路直播,免費入場【4】。基本生產模式,大多建立在不(當然)跟任何既有機制產生(必須)關係的結構之下,那包括身份機制、補助機制、生產機制,也就是沒有立案、沒有申請補助、共同創作。
林靖雁的第一個劇場作品,應該是睡眠十二小時合作社《沒魚蝦也好》(2013)【5】,當時的製作人林靖雁及編導張零易,都未滿18歲,由團隊中少數的成年人,杜文賦作為場地租借者跟售票系統簽約人,全團8人集體進駐竹圍工作室,共同生活、排練、演出,為期一週。隔年策劃《林靖雁的解離症》,兩週六檔,邀請六位導演,以自身病症為題,患者(林本人)為必須演出者為基礎的微型策展,到2015《雜生少年》,以太陽花運動為背景的獨角戲,皆由心酸酸工作室製作,前者完全獨立籌資,後者首演則在台北藝穗節的場地自主中,得以使用免費場租在牯嶺街小劇場演出。直到2016年《麥可傑克森的己罪自證》【6】,林剛滿二十歲。其最新製作單位:七転演劇部(Seven KOLO Society),甫結束在荷蘭的創團首演《寶島曼波》(Formosa mambo)。詹凱安雖然比較少以演員之外的身份獨立創作,但也非毫無經驗。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以上所提到的演出單位,在演出當時,都沒有登記立案,想當然爾,也都沒有(不能)申請補助,或許某人曾經嘗試用個人名義申請某種補助,很顯然,並沒有結果。這些作品,除了《沒魚蝦也好》在竹圍工作室演出,幾乎都在牯嶺街小劇場發生。而牯嶺街小劇場跟竹圍工作室,都是大台北地區,屈指可數,在處處限制的機制沙漠裡,能夠且願意極力延展出最大空間的創作綠洲,讓這些作品,這樣發生。
回頭再看《三》,劇組取名3M (three men),是在 2016年8月組成。當不再有登記立案、寫企劃書、申請經費、計算截止時間趕送件、找單據核銷結案寫報告……的事情,創作就只剩下作品本身的開始、過程跟結果。當然,有得必有失,這同時意味著,必須找到新的生產方法,這些作品、這些人、這些事,可能不會在官方檔案裡,留下太多記錄,不一定會被看見、被書寫、被記得,但歷史不會因此有所遺漏,在本文發表前,此作已有五篇評論,可以見得。曾幾何時,登記立案、申請補助、銷案結案、報銷結帳,從扶植計劃到卓越團隊,乃至旗艦團隊,已經成為一代劇場人的養成教育、基本教義、成長指標,這種奇花異草,竟顯得難能可貴。
更接近事實的是,此刻的當下,《三》所展現的,是一種雜草般的生命狀態,正在尋找出路的過程,不管是基於客觀外在環境條件的反向思考,還是源於主觀潛在創作思想的反骨意識,有所警覺的與劇場生產線工廠保持安全距離,至少,到目前為止。但與其說是小心翼翼的刻意經營,更像是一群生長在規矩之外的野莽之徒,當眼下一輩劇場青年才俊衝鋒陷陣於登上大雅之堂時,他們只是選擇了另外一條路,走走看。
然而,於此同時,必須反折追問的是,這會只是長大成人之前的懵懂少年時而已嗎?僅僅是技術性的背對機制系統而行,就能找到出路了嗎?暫且改寫劇評人吳思鋒寫在同一週末,窮劇場受兩廳院新點子劇展之邀於實驗劇場演出的《親密》彩排短記:創作從來不是身處機制內外、主流與否、市場座標何處的評量,而是有沒有不放棄通過藝術,積累出自身的格局、思想與實踐。」【7】
終究,無關立案與否、申請補助與否、大小規模、豢養收編、血統流派,僅僅只是是否以及如何意識、思考與行動,關於創作、關於劇場、關於活著。
題外一話,本文提及的所有作品產生地,牯嶺街小劇場,2018年即將休館18個月,這恐怕比兩廳院休館還要令小劇場人焦慮,畢竟對於若非邀演合作,就需要經過重重審核,不見得租得到場地,租到了也等於龐大租金支出的戲劇院、實驗劇場休館,對小劇團的營生影響不大,頂多少看幾台戲,還省些票錢,但沒有經濟場地做戲,確實可能引起恐慌。或許,這也才又到一個需要思考的當口,台北不能只有一個牯嶺街小劇場,如同台灣劇場不能只有一個80年代,藝術創作不能只有一種方法。這樣聽起來,似乎也不算是題外話,《三》的創作過程跟結果,更像是一則浪漫預言跟示範,生命,一定會(要)找到自己的美麗新世界。
註釋
1、原文刊於林靖雁個人臉書塗鴉牆
2、小劇場學校創立於2011,由資深臨界點成員溫吉興發起,隔年登記立案。
3、陸慧綿評《三、無限瑣》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4704
4、《今天選總統》評論: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8918
5、 2013年9月,竹圍工作室土基舍 演出三場,演前短評:goo.gl/cnl3Hs
6、為心酸酸工作室策展《全民健保不給付》五檔作品其中之一
7、原文:「劇團發展從來不是規模變大、演出場次增加與否的評量,而是有沒有不放棄通過藝術,積累出自身的格局、思想與實踐。」
《三、無限瑣》
演出|3M_
時間|2017/5/20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