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孟凱(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在演出開始沒多久,《小雪》的主創兼主演余品潔倚著舞台前緣的一坯泥土說著,下雪之後的安靜是什麼樣子的。
不同打擊樂器的金屬聲響驟雨般落下。她說不是,不是這樣子。
吉他奏出一串靈動而輕巧的分解和弦。她說不是,不是這樣子。
貝斯撥下一道幾乎沒有半音階鑿痕的絲黏滑音。她說不是,不是這樣子。
最終余品潔親自解開了困惑,一個台上和台下的眾人其實都知道的盲點,踩在北回歸線上的嘉義不曾也不會下雪,她所講述的雪景不在嘉義車店而是安徽桐城,她父親的故鄉,她至今未能親覓只能想像的血源之地。而個人的想像無從讓他者經驗,淺堤樂團的每一位樂手都不能仿擬余品潔腦海中的聲音。
連綴聲響、編織光影、召喚想像
《小雪》有著簡約的舞台設計和使用地十分節制的影像,大部分的場景都倚賴預錄聲響和燈光設計而建構。
余品潔首先分享了兩段聲音,一段是去年夏天由淺堤樂團主唱依玲錄下的蟬鳴,一段是上個月於阮劇團所在的嘉義肆虐的颱風聲,同樣發生在盛夏卻來自截然不同的場景和資訊。蟬和風雨都沒有真正在舞台上出現,《小雪》逐步引導觀眾,所有的場景都得用聽的,聽不見的部分,請自行想像。
《小雪》三番兩次邀請觀眾一同召喚想像,或者明言或者暗示,用想像描畫不完整的道具或不存在的景色。舞台前緣那坯土,有時來自嘉義車店、有時也來自安徽桐城,余品潔不時撥弄泥沙、不時側耳貼在上頭試圖傾聽什麼、不時邀請淺堤成員和她一同感受泥土的溫度。儘管車店或桐城的田野都早已被水泥道路取代,《小雪》仍試圖透過這坯土帶領觀眾,穿越至余品潔回憶和想像中的田野。
小雪(阮劇團提供/攝影鄭達敬)
聲響之外,燈光也在《小雪》之中承攬重要的提示工作。或者以顏色指涉時間,或者以塊狀光影寫意地呈現火車車窗,或者透過縱橫不同方向,捏塑不同場景中的空間形狀。在燈光的導引下,《小雪》裡的各種聲響似乎也呈現出橫的流動和縱的深潛,為整個場景營造出立體感。風聲、溪水聲、火車聲,聲響和燈光是《小雪》一場又一場的想像遊戲之中,不可或缺的引線。
人的記憶與場所的記憶,穿越時空的重疊場域
在《小雪》之中,余品潔召喚了她的父親,一位1950年隨國民政府來到臺灣的空軍。余父初次造訪舊空軍司令部的中正堂,現在的空總劇場,祂以退伍軍人的身分親切地向觀眾引介這個空間。言語之間有磊磊軍魂的驕傲,有寄寓島嶼的鄉愁。
誠然,就如阮劇團本次「噪音風暴」劇場行動【1】的戲劇顧問何一梵於節目冊所言,空總劇場(乃至於整個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的所有空間)不會因為「改裝成劇場後就變得中性與無辜」。
但是當入場至前台區域被精緻的裝飾佈置,建築內裝填滿音響燈具,被布幕和桁架改造成符合劇場需求的空間時,所有歷史與政治的符碼都被遮蔽,觀眾體驗中的PLAYground空總劇場仍舊只是個展演場地。而當余父用自己的生命史重述這個空間,並且是從一個在當代社會觀感中偏向邊緣化的外省老兵視角作為敘事觀點,歷史建築就此回魂。時代的記憶與當下的情境彼此綜錯,讓空總劇場真正成為一個不同屬性交互疊置的場域。
自不同世代的生命互文,長出內心得以安放的根系
雖然的節目介紹和節目冊裡頭,屢次提到余品潔外省父親與本省母親的碰撞,和其中所衍生鄉音與方言的拉扯。但在《小雪》之中,余品潔母親並沒有登場或被提及,而余父亦不似節目冊中所述「代表著國家與紀律」。在余品潔的演繹下,余父被刻劃得友善且豁達,與作為女兒的品潔本人有數次動人的對話和交流。
小雪(阮劇團提供/攝影謝艾倫)
隨著作品開卷,淺堤四位團員也依序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貫穿眾人的共同主題是「轉向」,從這個專業轉向另一個專業,從這個志向轉向另一個志向。轉向的起點往往是困境,轉向的動力則是困境之後的釋懷與放下。而余父不時於眾人面前現身,講述自己近一世紀生涯中的轉向。
余父的轉向,是被時代和歷史推著走的轉向。從陸軍到空軍而有幸提早離開戰區前線,從一心返鄉到接納生活現狀和新的家庭,在不捨鄉愁的同時藉著親緣與腳下的島嶼產生鏈結,所展現的是另一種型態的釋懷。因此儘管過程及背景大不相同,余父的生命經驗仍然與眾人呼應,不同的轉向路徑之間相互對話,共同點都是為了讓內心「長出安定的根系」(〈火車〉歌詞)。
在《小雪》之中,余品潔猶如巫女,召喚父親一同想像未能完成的歸鄉之旅,進而和自己重新繫上親緣的紐帶;余父同時又是生命的先驅者,與女兒一體雙身,為年輕的靈魂們指路提燈。淺堤樂團穿插其中的歌曲演唱,雖與《小雪》整體敘事沒有顯著連結,卻無疑是場上所有腳色成長的證明。《小雪》以風與蟬聲為始,最終結束於火車鏗鏘的移動聲,生命在《小雪》想像的場景之間持續行進,目的地永遠都在下一站。
注解
1、阮劇團自7/18至8/24,於PLAYground空總劇場展開為期六周的密集展演。由《熱天酣眠》、《鬼地方》、《小雪》、《可愛的人們》等四個作品輪番演出。
《小雪》
演出|余品潔、淺堤樂團
時間|2025/08/09 19:30
地點|PLAYground 空總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