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壹傳媒人人喊打,可是坦白說,從《民生報》停辦以後,體育版直到《蘋果日報》才恢復光彩。《壹週刊》雖然被斥為集腥羶色於一身,不過它的人物專訪、坦白講,都在在證明文字與故事的重要性,包括「後來怎麼了」單元也是一絕。
由一樁殺人分屍案演起,誘引時間滑入「台灣各種重大事件的後續結果(引劇中台詞)」的《三、無限瑣》,更勝「後來怎麼了」一籌,連案件主角都不成為敘述者,創作者亦無意揭露真相,而是以事件為起點,通過似有還無地繞在主角周邊的幾個人物,若隱若顯,表述另一種「人間條件」。
不過與其說這是一齣懸疑推理劇,倒不如說這是一齣倫理劇,案件主角猶如「他者」般的存在,三位作者有時候扮演角色,有時候呈現自身,不斷運用錯位的手法表述身音(心)分離的感官腥世界;無論是在鷹架下唱跳S.H.E〈美麗新世界〉,用佛經的誦音讀唸劇場生態二三事,京劇念打政黨政治亂象,或彼此牽繫如踏步向前的抗爭者,唱的卻是愛國歌曲;在這裡,有的不是嘲諷、批判,而是叩問,我是誰?我在哪裡?尤其當我們看到其中一位靜坐,頭套牛皮紙袋的表演者叫做渾沌,另兩位洞戳出他的臉孔時,「我是誰?我在哪裡?」的存在意義及其自我叩問,顯得是這麼神聖,又這麼寂寞。
從舞台上的街道線條圖(是否就是根據南昌街與南海路一帶標誌?),南昌特搜隊的命名,到植入教師會館、中正紀念堂及牯嶺街小劇場等現實存有的場所,就文本而言,其實不需要這麼如實,可如果考量創作者的背景,此間關係十分清楚——演出單位列名「3M」,實際上就是杜文賦、詹凱安、林靖雁三位在後臨界點的小劇場學校交集的創作者/表演者,最近搬家的小劇場學校原本位於這一帶(寧波西街),而小劇場學校歷年的製作、林與杜的創作,亦常選於牯嶺街小劇場演出,也就是說,之於他們,這一帶不只意味著地點、空間,也是他們多年來劇場實踐、生活積累所形塑的一處具備認同感的「地方」。
這三位創作者/表演者在《三、無限瑣》從裡到外包辦所有一切,製作是他們,設計是他們,創作與表演是他們,前台也是他們。經驗一整場演出以後,會發現,這顯然不是沒有補助的應對舉措,抑或故作噱頭,而是朝向一種「獨立性」的集體創造。不僅思考文本的創造,也尋找勞動(生產)的方法。杜文賦、詹凱安、林靖雁三人共同的創作,或者杜、林過去的創作,不若李銘宸、鄭智源,時常展示擺爛、耗費的身體,雖然兩造都在反映時代的失效身體,可是相較之下,他們比較掙扎,因而也比較有一種熱度。
議題性演出簡直門庭若市的今天,與雞蛋站在同一邊的批判也變成一種創作政治正確,正義與人權仿若隨手可得,獨立性反而被丟到一邊。《三、無限瑣》是經費上的獨立,更是回到批判、正義與人權之前,回到「我是誰」的問題意識萌生之處。這三人的集體創作,事實上也是在面對身處個體化的社會,如何結成群體之艱難(建立一個劇組不等於這裡的「結成群體」),在這裡面,每個人如何是每個人的他者,又能在結群中進步,在關係中獨立?謝幕說明了這一切如何艱難又如何必須?——他們並排站立,手緩緩升起,牽住彼此,然後彎腰致謝。當下的氣壓低如時間黏滯。——我們都是被事件拋棄的人。
被拋棄,意味著被逐到外邊,不預警地創造了「我成為他者」的契機,創造了「我在哪裡」有更流動的空間的可能。在外邊,或許才是倫理開啟之處。
而陸慧綿在〈台灣青年世代的無限瑣《三、無限瑣》〉評價:「這個作品,說話的方式,創作的方式,是台灣發展了三十年的小劇場運動宣告失敗後的零星火種。」這句話我只同意一半。我更寧願稱其為,後田啟元時代臨界點志同道合劇展的隔代回聲。
《三、無限瑣》
演出|杜文賦、詹凱安、林靖雁
時間|2017/05/20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