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1】
戲的中後段,演員杜文賦、林靖雁、詹凱安三人在幽微的燈光下蹲坐著,手臂交纏擾動在一塊,像蛇,像老鼠王,像脫氧核醣核酸。他們口裡振振有詞,一月,好擠,二月,好熱,累了,三月——大量詞彙與訊息碰撞在一塊,盤雜無序,各自是各自的主,匯集成浩浩大海,三人的手臂沈浸在這資訊汪洋,擺動著像遭水淹滅頂的生命,掙扎求生,於渾沌中漸漸的形成一股秩序。
然後你將發現,前面所吐露、紊亂而曖昧不明的情節——開場大跳《美麗新世界》的少女組合、南昌特搜隊、分屍案、渾沌的故事、群眾運動、後台的日常對話、獨居老人的喃喃自語,種種一切,於你不過就是雜訊。
人的短時記憶容量,一般為7 ± 2,限度很少。尤以今日,傳媒科技日新月異,新的詞彙與符號推陳出新,可人的短期記憶量依舊是7 ± 2。生老病死在你週遭不斷發生,你不特別在乎,只由於它們未曾與你生命連結。在獨居老人的場景,當南昌特搜隊隊長試圖協助老人卻發現無能為力、悵然離去後,原本龜縮於一角的老人即刻起身,向觀眾告白——他是誰並不重要、他是任何一個今後你所見、有著相像身影的化身、在生活的一隅裡被遺忘。老人與隊長的故事在生活裡隨處可見,但當它在劇場這個媒介裡發生,它即刻與你發生關係。你未能篩選的信息為媒體所篩選,你未能處理的資訊為媒體所處理,媒體所篩選處理的餵養予你,被那些信息資訊餵養的你反過來構築了你的存在——你得到的不過就是個ID。這又回到了全劇反覆叩問的題目:你是誰?
在「渾沌的故事」裡,杜文賦扮演的渾沌在開了七竅後倒地而死。從此渾沌再不是原生自然的狀態,他成為折斷羽翼、遭打落凡間的存在,要在這眾聲喧嘩的世界遭受劫難。協伙開竅的儵、忽下場後轉變為鬧事的年輕人,在場上跳鬧打罵,對比癱軟在地、大聲勸阻卻又束手無策的渾沌。隨後,氣力耗盡的年輕人拖著受傷的腳倚靠在牆邊,轉變成獨居老人;渾沌則變為南昌特搜隊隊長,進門搜查。角色形象與地位不斷流變,你的身份也不停在流變,這一秒的你是你也不是你,下一秒的你是你也不是你。這瞬息萬變的媒體洪流裡,你又是誰呢?被這些訊息餵養建構的你,還能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嗎?老人告白了,鏗鏘有力。但在記者會上,當南昌特搜隊隊長要報告分屍案偵查結果,當他想起那日調查中遇見的老人,當他試著對大眾說些什麼,他卻支支吾吾,噤聲了。
在這個世代,誰掌握了話語,誰就掌握了權力,例如那攀上鷹架告白的台灣狙擊手,難掩興奮的訴說他的夢想,為了建立台灣民主共和國而奮鬥著。諷刺的在下一場,則是一個群眾運動的場景,他們推擠咆哮,場面混亂,有人唱起國旗歌,一旁則有記者詳述這起暴動。台灣狙擊手也身在其中嗎?作為狙擊手他該隱藏在暗處,伺機而動。那麼,台灣狙擊手在這起抗爭裡,又是站在哪一邊呢?至少台灣狙擊手是幸福的,相比更多的是像隊長、像那群抗爭的人們那樣微弱而稍縱即逝的聲音。分屍案的嫌疑人「割耳人」甚至未曾出現,化作南昌特搜隊手上那包「證據」、一張張講述割耳人的故事的白紙。割耳人曾經行走在宇宙間,觸碰過月球表面,那份感動本人無從親口表達,散逸在文字中,被匯集捏塑。到頭來,故事主線的分屍案,結果如何也並不那麼重要了,它不過是另一個老人的變形,或者割耳人,或者渾沌,或者隊長始終無法出口的告白,你縱然好奇,腦容量卻再裝不下,總得讓位給新的雜訊、新的洪流。
演員充當前台,是編導又是製作,聲光裝置外顯而不加遮掩,場景變換由演員手控操作,加上劇場空間裡巨大的鷹架——整體呈現出來的,與其說是粗糙,不如說它們更像在其初始狀態,像渾沌,像一個新生的符號,像啞啞學語,還未產生論述,還未與其他思想碰撞,待入口門關上了,劇場的魔力,雜訊的洪流進駐,這才形成了論述與思想,它是一個戲劇產生發酵的過程。當詹凱安要杜文賦在椅子上稍坐並離場後,喇叭播放悠揚的古典樂與吵雜的車水馬龍聲,而杜一動不動,就只是坐著。觀眾同杜一起等候,靜默,直到觀眾席後的林靖雁出聲問「你是誰?」為止,這中間的頓拍,何嘗不是演員與觀眾共築的戲劇呢?尾聲,三位演員分飾牯嶺街小劇場、教師會館、捷運中正紀念堂站,進行建築之間的對話,最後是一連串的接龍——你是誰?——__。——你最近還好嗎?——還不錯。空格自行填入名詞,關聯性或有或無。——你是誰?——__。——你最近還好嗎?——還不錯。他們邊接邊緩步走近觀眾。——你是誰?——杜文賦。——林靖雁。——詹凱安。——你最近還好嗎?——還不錯。他們停下來,手牽手,鞠躬謝幕。《三、無限瑣》所表達的,正是在雜訊的洪流裡,對自我的叩問與告白。
註釋
1、《莊子・應帝王》
《三、無限瑣》
演出|3M_
時間|2017/05/20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