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陳泰松(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蘭卡是什麼地方?
在《羅摩衍那》裏,是文學的、戲劇的、也是神思的所在,魔王羅波那(Ravana)統治下的國度。但在《Z在蘭卡這個未竟之地》(以下簡稱《Z劇》)的主創者(莊雄偉與彭云緹)轉念下,這個被劃入惡的政治空間,轉性了,譬喻為台灣是值得憧憬的多語族、多元或主權在民的自由社會,神話中擁有可怕的十顆頭身的羅波那反成了台灣社會的正面表述。對馬華與緬華的移居者來說,台灣至少是自由國度;他們倆特別提到1969年馬來西亞吉隆坡的馬華衝突,導致一些華人選擇來台的生命敘事及其後代之種種,以及藉由陳群堯之口,提到緬甸政府在1987年鎮壓學生後的精神創傷,失去同學與朋友之恍若隔世的解離。
《Z劇》便是以華裔在東南亞的離散為起手勢,可放入台灣與東南亞的歷史局勢來看,從上世紀的馬華文學的興起、台灣南向政策的引導,到晚近的面向東南亞的文化串聯與學術田野,以及在視藝與表藝等各種模式的合作案等等。但《Z劇》特別之處在於華裔離散者的自述,從個體的境遇娓娓道來,其表演形式令人想到話劇。不過,Z劇沒有特別去經營講述的文體,講究語自身的詩性,而比較像是直陳式的報告,但若推論它是「報告劇」,卻又不是那種夾帶剛性左翼的視角,強調史實、社會或歷史事件的劇場形式。但若《Z劇》有後續的演進,又給人一種讀劇的況味——況且劇名幽幽的文趣與勾惑,隱含著故事難了的曲折與再敘。這不是說感性形式在它那裏有所欠缺,而是比較依附於口白,用來扶佐後者,添加形象的成分。
Z在蘭卡這個未竟之地(彭云緹工作室提供/攝影鍾倩彤)
例如莊雄偉、彭云緹與林莉莉表演的緬甸舞蹈是示範性的,並非整套的完整演出;莊雄偉與彭云緹用摺紙的船來比喻遷徙的人生是簡單的比喻;當彭云緹提到父喪的返鄉之行,莊雄偉緊跟在她身後,以幾個木塊在地板上權充為她逐次推進的支撐點,暗示這趟行旅的沉甸舉步,並善用演出場所「妥妥基地」狹長的空間,走到盡頭則意指目的地的抵達,搭配邊牆上的錄像投影是北緬的老家與山間風土;陳群堯口述一段令人心碎的文字,其間有字幕淡入淡出的投影,談到許多朋友與親人在那場革命遭到鎮壓的喪命,「想回到大學卻再也無法實現」的創傷等等。總之觀後感是,要如何跟口白形成某種對位的關係,讓觀者的感知有能動性,也就是使感知不是套路,而是探索,或營造在所知與可感之間的空格,使種種幽微莫名的感素可以在那裏生成,能意指卻又流動不定。
什麼是《Z劇》最值得稱道的?自我的現身說法。
想起一件有人跟我講過、卻忘了細節內容的劇場事。一齣發生在南非的劇場界,某導演召集一些政治受難者來表演,有劇本的故事與排練,大家勤練台詞,但演出時,某位演員因緊張忘詞,呆立現場,結果不知是靈機一動還是情緒爆發,不甩劇本的編造(fiction)了,在台上宣講自己真實的受難經歷:不表演了,就是講自己親身的遭遇,舞台是現身自我的平台。除了前述提到台灣與東南亞的交往,這是《Z劇》吸引我去看的理由之之一。來自馬來西亞的莊雄偉在劇中講到他追溯族譜,發現母系盡是「娘惹」,這是明清時期移民到東南亞的漢人與當地人通婚所形成的族群,擁有混合的文化,獨特語言、飲食習慣與服飾等等,男稱「峇峇」(baba),女稱「娘惹」(nyonya):一個徒具漢語的父姓氏,但可有十個母系的無姓頭,甚至更多,如魔王的複頭身。
當彭云緹講到她父親的過世與返鄉,想必觀眾會被她講述的內容給吸引住。她的講述表演亦如她在〈排練小記〉裏所說的:北緬老家的山,還有人會記得她父親、會在意他?她爸說「那裏的冬天會下雪,會聽見馬鈴聲從遠方傳來」,以至於她回憶「每次馬隊回來,他都會興奮地跑出門,站在村口等」,她還想著帶著父親的死訊,「去走一次他記憶裏的那條路,去看看,當年的馬鈴聲還在不在」【1】,甚至去看他的礦場,追尋他的記憶,找到並讓自己「否能置身於陣陣挖礦的煙霧」——這時錄像就正好出現了那煙霧的畫面,我身為觀眾,此時幻想的卻是真實的煙霧,突然四處冒出,瀰漫著妥妥基地的演出現場,然後被一陣陣清風吹散。彭云緹說了一段意蘊深長的話,「Z的漫遊是處於身後的、交叉的,從現在走向過去,走向父親執著的礦場」。這位Z世代的人,包括了她,身為離散者,走入山林裏的環抱,反倒是父親在領路,帶她尋訪他曾說的寨子,進而「走入父親的身體感知裏」,是父女體感的交織。Z者的漫遊,踏上尋根的路途,而T則直指她本人的代碼,看見那裏的父親不是數位虛擬的投映,而是活在T沉思的腦海;被記憶的人,從海馬迴(hippocampus)的記憶裏創生,是當T回到緬北「密支那」宛若遇見他,是內心響起的馬鈴聲,即使T說「幾乎不曾回去過」。這不是特例,我感受此情景,想到自己的已逝母親,在世時在路口等我開車接她去醫院,當人經過此處時,總有她的浮現在眼裏,音容宛在,等著生者的重訪。
Z在蘭卡這個未竟之地(彭云緹工作室提供/攝影鍾倩彤)
離散的族裔,再凡常的人,也會有神奇的境遇,《Z劇》的影音與視覺元素頗值得後續的考掘與開展,即使是小處、邊界或某個曖昧不明的交界也能放大心聲,在藝術殿堂撐起它的敘事劇場。這是為何得說台灣的「蘭卡」還有未竟之地,因為自由不是定點的一蹴可幾,而是始終在道路上,踏尋社會力量更迭而不時湧現的地平線。此外,彭云緹在「庭雅小聚場」提到《羅摩衍那》這個源自古印度的神話故事,流傳到整個東南亞諸國與文化區,形成互有差異的版本【2】,甚至是敘事的再創、改寫或歧生;她提到計畫翻譯《羅摩衍那》的緬甸版,裏面談到魔王在蘭卡居然有一段愛情,事關跟他劫奪來的悉多(Sita)——羅摩(Rama)的女人。這是備受期待的,且讓我們去讀Satya Vrat Shastri的著作Discovery of Sanskrit Treasures【3】就會知道《羅摩衍那》在東南亞有多種版本的流傳,故事有些是多麼離奇與詭異,且不說當代文學的改編與詮釋。
這一切是誰說的才算呢?說書人。
有一位著名演員曾說過,演員對他有個好處:能避開自己,不想自我曝光在他人眼光裏,也不想讓別人洞悉自己。這個姿態不應從負面來看,譬如說,不願面對自我,虛假,愛偽裝等等。在某種脈絡上,這反而是關注自我的美學技術,是通過「我在扮演」來融入角色,就像「人設」(character set)這個字,總是離不開persona(拉丁文persōna,本指是古希臘戲劇的面具)。緬甸、泰國或印尼版的《羅摩衍那》特別投注面具的使用,這個道具,我想不應以套件、地方特色等形式主義來看,而是屬於化身的操作。在戲劇文學上,循著persona的思想軌跡,所謂「自我的現身說法」就不再是直白的,話語的套路,甚至過於天真的自然化,因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直說,反之亦然;只能是語意婉轉的曲折與幽深,在編造中,「我」之無法測度的累說,誠如累世輪迴的我識或末那識(梵語manas),埋藏著未竟或無法道盡的生命敘事。於是,想到妥妥基地的牆上,懸掛著一個看似魔王的面具,當莊雄偉把它取下,自己戴上而講起話,覺得他以其身分應該可講述得更多些——或許是關於悉多的事。再者,這個「未竟」亦如《Z劇》的節目單所言,「可能是一封當初未寄出的信,一些未說出口的話、未能繼續唱的歌,卻一直留在心裡,使人耿耿於懷的事情吧」。這裏所投映的精神地理是環繞於緬甸、馬來西亞等東南亞的山林海洋,使人流連、踟躕,心脈與肉身的「我」與出離,漂泊於複語與族裔的融混之境,澱積累世又化身朦朧的生命故事。
注解
3、Discovery of Sanskrit Treasures, Satya Vrat Shastri, Ed.Yash Publications, Delhi, 2006.一個簡介的節錄。
《Z在蘭卡這個未竟之地》
演出|Machitpo
時間|2025/08/02 14:30
地點|妥妥基地【林演空間】(臺北市萬華區貴陽街二段114巷1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