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俐落的表演、簡潔的設計、機智的語言,呈現出宛如現代主義的童話。加上高強度對比的明暗處理拉長了觀眾與舞台的距離,不僅是視覺深度,也間隔出現代生活的現實與古典童話的綺想,長久以來彷彿互不相干,頂多就是後者作為前者還未脫稚氣前的一點認真。但作為一齣「現代主義的童話」,編導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將兩個看似互相矛盾的概念,卻成為相互支撐的內涵,並藉此提出他對當代生命的態度。
在劇中,編導利用諧音巧妙地創造了三個指稱女主角的名字:仙杜拉(Sandra)、煙灰缸(Cendrier)與灰姑娘(Cendrillon)。本名為仙杜拉的女主角,卻在母親去世之後,被動加入了父親、繼母與兩個新姐姐的家庭中。由於堅持達成她認為母親所留下的遺言:永遠不可以忘記母親,她設定了每五分鐘響起的鬧鐘提醒她該想念母親。這個看似在媽媽離開後,勇敢信守承諾的表現,成為仙杜拉自認長大、成熟而能面對責任的回應;於是她幾乎接下了家庭所有的、必要與不必要的清潔工作,逐漸將自己困在拒絕溝通、排斥(任何可能的)善意的世界。越多的工作越能證明她對母親的念念不忘,也證明了她作為獨立個體,能接受生活現實的考驗,於是仙杜拉(Sandra)逐漸成為煙灰缸(Cendrier)。從這個層面來看,編導手下的「煙灰缸」,並非全然因為原本童話故事裡惡毒的繼母與姐姐欺凌所造成,那一幕繼母氣急敗壞卻又幾近瞠目結舌地增加仙杜拉工作時,正說明了是仙杜拉自己不斷要求成為煙灰缸的。這段看似獨立與接受現實的蛻變,其實卻是將自己封閉起來,失去了笑容、也失去了任何開啟溝通與改變的可能。這彷彿在說,成為大人、接受現實反而是種拒絕、放棄再長大的同義詞。
但故事沒有停留在這裡,波默拉讓仙杜拉(Sandra)在遇上神仙教母後,從煙灰缸(Cendrier)又轉變成灰姑娘(Cendrillon)。長生不老的神仙教母活得有點不耐煩,卻童心不減,在屢屢出錯中頗能自我解嘲,這一點反而喚回了仙杜拉的玩樂心、綺想的能力,也想起了母親留下的洋裝,在在暗示了母親身上曾有的美麗。從這個角度來看,灰姑娘(Cendrillon)並不是魔法(尤其神仙教母的魔法這麼差)造成的,能成為灰姑娘是因為重拾了現實中彷彿不存在的想像力,而不是作為「成人」所大量依賴的思考力與記憶力(仙杜拉在第一次撞見王子之後,說:「我得趕緊回去了,我有很多事要『想』」)。從三個名字間的轉變,編導暗示了只有同時具備煙灰缸(Cendrier)與灰姑娘(Cendrillon),承擔現實又不脫夢想,才能作為在現實生活中勇敢而帶著微笑的仙杜拉(Sandra)。
編導的過人之處,不僅僅在重新加入了仙杜拉的社會與物質(materialist)面向,將童話故事轉化成一場極具現代性(modernity)的辯證關係;更令人讚賞的地方,在於他更完全更新了繼母的角色,創造出與女主角同等(甚至更重要、更亮眼)的份量。儘管繼母對仙杜拉有百般刁難,她並非來自天性的惡毒,而是來自她的自私(而這一特質,事實上劇中每一個人都具備,包含神仙教母、王子或是國王)。她的自私是因為她不甘心她所被社會賦予的母親角色讓現在的她,除了作為(不認老)老女人之外,什麼也不是。她沒有一位完整的情人、沒有青春、甚至走不進現代,處處顯示在她身上的只有努力追趕卻始終滿身的不合時宜(與隨之而來的訕笑目光)。但這現實的處境卻更讓她不願放棄僅有的一點夢想:遇見相知相守的夢中人。如果仙杜拉是現實與夢想的一端:因為只認現實而失去夢想;繼母則是另一端:因為身上太多的現實,只能緊抓著夢想而活下去。然而,過多的夢想畢竟無濟於事,如同一隻隻看不見玻璃屋的鳥,究竟在一頭撞上前追求了什麼?又究竟是什麼造成繼母只能依賴夢想、依賴玻璃屋的現代、時尚而活?波默拉的暗示,將原本單一女主角的童話故事,翻轉出雙女主角相互矛盾又相互支撐的主題。
波默拉以耳熟能詳的故事,卻能在層層重新結構之下,平衡了現實與夢想、並撫慰傷痕。《仙杜拉》(Cendrillon)洞悉人性,亦毫不迴避童話文本中的社會性與物質性,是齣高度成熟、超越經典而創造讀者的新詮釋。
《仙杜拉》
演出|比利時布魯塞爾國家劇院
時間|2015/12/13 14:30
地點|台中市葫蘆墩文化中心演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