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這次觀賞經驗時,腦中一再浮現的卻是黑暗,是劇場中的,也是劇中表現的人心內在,還有關於死亡的直視……。然稍加等待,柔柔微光悄悄自舞台深處出現,則是大人小孩一同走過死蔭幽谷後的生命力,與希望。
本劇開始於大量,敘述急促的旁白,舞台上三面投影圍繞,一人比畫著字句的形狀,與旁白一同逐漸展開仙杜拉的故事,在黑暗中,微光在少女的側臉,如將熄滅的生命最後的顫抖,並少女對死亡來臨的不解,接著完全的黑暗,劇情於閃現黑暗中的畫面進行,於是觀者需習慣並也將自身更隱入暗中。
波默拉的「黑盒子魔法」展現出黑色中包含的多彩,以極深的黑暗,與逆光效果再雕塑演員身形與動作,除去無關瑣碎,集中在演員思索與對話之間的時間流動,使得字句與聲調更加立體,情緒與情節更加緊密。極簡道具,蒙太奇式快速的轉換場景以及投影大量運用,在舞台風景裡,改變了演員的存在感,在巨大影像投影之下演員似乎變小了,而對角色的即時投影,或將臉部表情放大佔滿舞台畫面,如人性多面的反映,將心理活動具象,促使觀者對角色多一個視角,演員是牽動舞台變化的主力,又讓演員的影子與舞台彼此對話,劇情進行之間同時也進行著拉鋸,維持有如高空鋼索的平衡。此光影層層的寓意,以及舞台畫面中「人」與「物」的結合,如仙杜拉頭戴一放大鏡盒,旁白敘述仙杜拉對母親的想念已經快要爆炸,而仙杜拉的臉放大與身體不成比例的情景,顯得人臉有如在電視螢幕膨脹。又如後母與兩女兒為了參加舞會,抱著笨重禮服照鏡,甚且對而男人形模特兒上下其手的片段,隱隱提出當代身體機械化與物化的現象,將少女的感受與超現實思緒,藉劇場科技運用表現專屬於現代人的經驗之外,也再現「物」性在現代人體內的作用力,或許「物」介入「人」體,產生的變化既像「人」子宮內的異形胚胎,彼此交融又彼此互斥,又像「物」凌駕「人」形而上的生命意義,當「人」被「物」逼至邊緣,劇中的荒誕與無助感油然而生。
劇場整體表現強化黑盒子的意象,然而人的溫度沒有隨著劇場中的科技藝術失去,反之更顯關懷。
波默拉以童話角色與現代的對話,藉童話凸顯現代人處境,且由現代再反思童話存在之目的,可見導演對當代人受壓抑的內在面相的憐憫與同情,透過童話改編釋放傳統的束縛,舞台上處處是現代的旁人眼光對應自身的內視,兩者交相折射出角色,以此揭露現代社會眼光對於女性之殘酷,讓女性產生自我厭惡,而反轉童話中「玻璃鞋」的性別意識,也看出父權眼光後的男性,卻也是軟弱無力,無法自救甚且需要拯救。本劇欲撥開層層謊言與壓迫之對自我形象造成的迷霧,認識且展現真實自我,並立足現代社會之險惡中。而導演將社會學研究應用於劇場中,讓我聯想到現代媒體對人的內化影響,本劇角色成為社會學中辯證之具體呈現,如同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Bourdieu)論述,提出在社會空間中「關係位置」的重要性,以及個人對於社會的認知結構主觀的再現。波默拉改編流傳已久的童話文本,以心理寫實的劇場表現,提出童話在現代的作用,童話角色在現代的另一面向,進而表達童話如社會機器對「人」如何化為「物」的教育手段,其中包含了謊言與扭曲,當童話從此解析出社會機器對人的迫脅,人也就此走出迷霧,方能「活出自我」。
劇中王子在為他舉辦的舞會中,卻是一個人不知所措上台演唱的畫面,巨大投影下的王子身形更小,在有如電視演唱比賽的場景中,抒情的表現了人在世界中的孤獨存在,直到仙杜拉誤闖舞台,王子心中小小的生命之燭方被燃起,後幾度在得知母親亡故真相中,音樂將情緒推至失控邊緣,畫面切換碎裂,然自最後王子與仙杜拉在狂亂電子燈光閃逝間的共舞,這「怪胎(freak)」相知的革命情感開始生出力量,兩人不再被「怪胎」的變形意識壓抑,當兩人慎重的以吻將對方釋放,本劇也走向光去。
本劇以有情憐憫的眼光置於人性的思考上,從十五歲孩子的角度出發,細膩外顯孩子內心的黑暗與痛苦,角色的失落與個性缺陷最後仍予以包容且有個希望的出口,童真的純粹為本劇帶來灰暗生命的色彩,在生命背負著無可避免的遺憾同時,不需那華美龐大但不通風的玻璃屋,回到童年的自己,在心底,那地下室沒有窗的房間裡,接受不完美的人生,雖現實中仙杜拉不能邊走邊唱鳥兒陪伴起舞,但可以直視灰燼,走出灰燼。
《仙杜拉》
演出|比利時布魯塞爾國家劇院
時間|2015/12/11 19:30
地點|台中市葫蘆墩文化中心演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