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宏文(劇場工作者)
由潘小雪(藝術村藝術總監)所發起的Makotaay Artist Village藝術村,串連起東部及東海岸的諸多藝術家及社群,他們在駐村期間內,各展所長,於港口村周邊不同的藝文空間,留下他們以不同媒材作為創作基底的作品。而參與藝術村的表演藝術家們,則於駐村期間,在七天的時間內,由長濱行腳至港口部落,並進行創作,最後一天在石梯坪的單面山邀請觀眾一同前來參與演出。這些行腳及創作的過程,全程皆邀請來自宜蘭的田文社社長Over(林欣琦)拍攝及記錄,並每天不定時於田文社FB粉絲頁上發佈,透過田文社社長一貫有點無厘頭卻兼具詩意的文風,為無法一起參與行腳的讀者和觀眾們,帶來很好的切入點,一個既是外來者但又同時身處團隊內部的視角。
Makotaay Artist Village藝術村的發想,在東海岸彷彿是一種浪漫的傳統,令人聯想到2002年金樽海邊,由藝術家們自發集結的「意識部落」,或是2012年為抗議東海岸不當開發的「不要告別東海岸徒步行動」【1】。這些行動或自發,或有人因議題而召集眾人,或是有一個明確的起迄時間點,或者就這麼自然而然地開始與結束,但共同的特質都是訴求不同人與不同社群的串聯,以及確實和土地產生意義。也因此相互拜訪、交陪是重要的,行動前後與過程中不斷產生的儀式,以及親身與土地對話的行為亦是重要的,從這裡開始認識自己,也是看見自己在各種關係中的倫理位置。
整個行腳行程最後一天的重頭戲,發生在石梯坪單面山的《tamita kita走吧我們——海洋劇場》,在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礁岩海岸,沿著插有火把的步道走至單面山,海風挾帶海水的鹹味撲面吹來,夜晚的單面山被現場架設的燈光框出一片舞台區,而不知是報復性出遊的遊客,或是東部的潛在藝文群眾,幾乎快塞滿需席地而坐的觀眾席。「海洋劇場」,指的是在《tamita kita走吧 我們》這個行腳活動中最後一天對外邀請觀眾的演出,而「海洋劇場」這個詞也讓人聯想起與演出所在地同在豐濱鄉,花蓮縣政府念茲在茲所欲興建的「山海劇場」。
但我們如何切分這座將大興土木,並有著龐大建築量體的「山海劇場」,以及此次直接以自然環境做為背景舞台的「海洋劇場」,假設前者真能如其宣稱,具有完整結合「原住民族文化表徵與山海自然特色的建築形式」【2】。也許花蓮文創園區在八月結束的自製展覽題目《當居所成為景點》會是對這個問題很好的回應。問題可能不在於興建一座劇場與否,而在於本應與生活緊緊相依的土地與環境,被轉化成一個景點或景觀,而生活其中的人,無論願與不願,都被看作是景觀的一部分,這是無論蓋一座「山海劇場」,或是將自然地景舞台化的「海洋劇場」都將面臨的危險所在,當然前者相較於後者,更加危險的是,當生活的記憶皆被挖土機鏟平,熟悉的海岸被建築物所阻擋,過去與未來都將被現在連根抹滅。
在《tamita kita走吧我們——海洋劇場》中,雖有其潛在的景觀化危機,但三位行為藝術家阿道.巴辣夫.冉而山(Adaw Palaf Langasan)、蔻兒亭.阿道.冉而山(Kating Adaw Langasan)和瓦旦.塢瑪(Watan Uma),亦提示了藝術於自然環境中,所能突圍的第三條路線。整個海洋劇場的演出,由阿道的行為展演打頭陣,如有看過他過往的作品,當對其中的元素不陌生,他一邊唱著阿美族童謠,一邊在身上抹泥巴,並用繩子將自己與一根木頭綁在一起,藉此翻滾上單面山相當傾斜的陡坡。在翻滾的過程中,阿道的童謠越唱越撕心裂肺,而瓦旦則身著極似憲兵的服裝豎立在至高點,注視著底下發生的一切。表演者驅使身體進行徒勞的翻滾動作,以此疲勞的極限經驗,迫使觀者透過其身與聲,一同將注意力灌入眼前的土地,與表演者同在,且悚然感受到,在高處,統治者的視線依然緊盯著每寸土地【3】。
而瓦旦.塢瑪自身的行為作品,則在強勁的海風中,拋擲著施工危險的警示帶,警示帶隨著海風翻飛,瓦旦試圖操控手裡不聽指揮的警示帶,最後他拿起一根頂端綁著警示帶的長竿,奮力揮舞著,身影一步一步沒入黑暗中。黃色警示帶是在臺灣隨處可見的物件,臺灣彷彿處處是危機,警示帶或設立警示牌除了是為你好,也是為我好,避免一切的麻煩。而臺灣的海岸線亦長期是禁區,更具象的顯現,則莫過於海洋劇場演出期間,從頭盯場到結束的兩名海巡人員。在風中翻飛的警示帶,不斷騷動著再跨一步即是海洋的內心警鈴,格外逼視人、土地與海洋的盟約關係,也探問著,我們明明是島嶼的人民,為何卻對海洋如此陌生,如此恐懼。
整個海洋劇場的結尾,收束在蔻兒亭的演出中,蔻兒亭的演出既凝鍊又靜謐,她一襲黑衣坐在岩石上,戴著蛙鏡,嘴裡含了顆石頭,身邊擺了幾個寶特瓶,先從頭到腳在身上仔細灑滿沙子,並且邀請觀眾打開寶特瓶將裡頭的水或奶茶灑到她身上,接著宛如陸上游泳般,於岩石上划動身軀,直到最後靜靜的趴伏在一顆石頭上。在身體的運用上,蔻兒亭彷彿即是海洋與礁岩,她接受著一切,包含風化的沙、各種水源,甚至是汙染與海廢,但她同時也是蔻兒亭-一名身處在自然中的人類,自然所遭受的一切,也必會如實奉還到人類身上。
在這三名表演者的演出中,藝術成為一種身體介入土地的方式,並且在此扯開一個縫隙,令觀者透過表演者超越意志的肉體折磨及意象的解放,能夠取得一個種下自身身體感與記憶於此處的契機。當表演者引領觀眾心神同在此地,這個地方便開始對觀者成為情感投射的沉錨處,一旦產生意義,便不再只能保持著觀賞距離,即使人離去,這個地方的意義依然會跟著你去到別處,等待著哪天被召喚出來,需要去回應,並且開始思考如何安放這段記憶。
註釋
1、此處所提及的兩次行動,我皆未及參與,只能從前輩的文字,或相關採訪及論文中窺知一二,讀者如想深入瞭解,以下這篇文章會是很好的引子。吳思鋒〈不甘於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的一群:他們先為人,再來才是藝術家〉,Mata Taiwan,網址:https://www.matataiwan.com/2017/01/09/indigenous-performance-art-in-taitung/。
2、何國豐〈豐濱山海劇場 打造原民表演舞台〉,更生日報,網址: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contents_page/0001383807。
3、觀看演出時,此意象讓我聯想到曾豎立於玉山山峰的于右任銅像,但據演出者後來於FB上的留言,瓦旦.塢瑪為林務局的象徵,但我的誤認並無礙本文的推論。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tian.bun.sia/photos/pcb.2865331800235479/2865227253579267/?type=3&theater。
《tamita kita走吧我們》
演出|Makotaay Artist Village藝術村
時間|2020/09/05 19:30
地點|白石頭單面山(石梯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