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璉謙(南臺科技大學通識中心助理教授)
觀完台江建庄兩百年開幕大戲《台江向望》(以下簡稱《台》劇),印象最深刻的是明確標示在大螢幕上的三個時間點:1623、1823、2023。三個時間點,皆間距200年,自然是刻意為之,但腦海裡卻浮現民族學家Jan Vansina所說的「流動的缺口(the floating gap)」──歷史記憶會在一代新人換舊人過程中,流轉變動,時代越久遠,訊息量越少,甚至隨著承載者一併消失,但總會記得族群的起源,然從起源到各世代之間的記憶,即是「流動的缺口」,因會隨世代更迭而流變。【1】
若請台江人訴說台江歷史,可能會跳過清領與日治,直接談起源:「過去是台江內海,後來一場大風雨,才變成陸埔。」故《台》劇中標示的1623(台江內海時期)及1823(大颱風讓內海變陸埔),其實都是台江的起源,且備有「長久的滄海轉瞬成桑田,我們今天才可以在此地生活」的用意。這兩個時間點,《台》劇以兩幅古地圖、三段古籍紀載【2】及三段舞劇,讓平面紀錄演繹成立體時空,勾勒出兩百年間的海地轉變,其中以第二段舞劇,舞者以肢體模擬颱風驟雨、曾文溪崩岸改道、海變成陸,最為精采。
滄海桑田,生靈自來,先人拓墾,聚民成庄,又跨兩百年,來到2023,如同Keith Thomas所言「無數的譜系都是從神話傳說的先祖直接跳躍到現代」【3】,然此一跳接,進入流動的缺口,讓方駿一家人述說屬於自己世代的台江記憶。藝陣如今已從原先的信仰與防衛,拓延出登臺展演,而登臺展演通常有兩種模式:一為由舞者轉譯、擬真,二為藝陣團體直接上場。《台》劇選擇後者,邀請台江當地已富盛名且傳承有成的金獅武陣,作為「保境佑民」一幕的開場。儘管藝陣展演為符合舞臺效果,得新編重組,引發正反論爭,但藝陣登臺展演的確可強化在地文化的認同與驕傲,日後仍會不免俗地在地方盛事中登場。
地景變遷讓觀眾讚嘆造物主神力,而藝陣的日常團練乃為成就慶典儀式,上述兩者通常歸入地方史(廣泛述說史地變遷、文化風貌、鄉賢仕紳及在地物產),然地方史引發共鳴有限,不若以當代在地俗民的生活誌,召喚情感。劇中「釘根生湠」一幕,以台江夫婦阿興與阿秀的日常嬉鬧提煉幸福感,其中阿秀的人設尤為關鍵──這位北部姑娘,割捨原來夢想,來到台江與阿興共築未來。劇中以六位女舞者搭配〈河邊春夢〉與〈思念的歌〉的愁韻,喚起移居台江者曾有的夢想,再用〈四季紅〉、〈快樂的出帆〉及〈我一見你就笑〉的歡快旋律,勾出在台江築夢的甜蜜記憶。在愁韻與歡快之間,散發女性的溫柔堅韌,「釘根生湠」在對所有牽手致上無限感佩之時,也讓《台》劇軸線從地景、陽剛(偏向男性的陣頭)轉向柔情,平衡情韻。
「地方意識」為《台》劇靈魂,首要任務乃為在地發聲,否則「釘根生湠」若沒刻意強調台江,放在哪裡都是可行的;反觀劇中三首台語歌:阿雞GLOJ〈台江兩百冬〉、謝銘祐〈數魚歌〉、安慶國小合唱團〈台江人〉(社大創作班填詞、謝銘祐譜曲),則明確直擊「非台江人莫屬」的地方意識。這三首歌曲疊合地方史與生活誌,讓閱聽眾遙思台江人事物在時空更迭下的流變與遺留,正如台江從滄海變桑田、金獅武陣因應舞臺演出改成十分鐘一段、家族事業從阿祖抓魚來到新世代從事文化工作,但千變萬變對台江的愛永遠不變。至此,才真正感受到我與台江人明顯身分分野,那些地景變遷、民俗藝陣、家庭日常,或因史地文化教育、大眾傳媒播送而習以為常,甚至可在個人成長地以「我們也有......」而找到替置,但此種地標式且地方味十足的詞曲,卻不易替置,隨便替置便成走味咖啡。
《台江向望》捏和地方史與生活誌,由各演藝團體及視聽媒材集錦式地交織出斯土斯情,流動的缺口於焉而生,營造「浩瀚台江」,譜唱「幸福安南」,可見製作團隊竭力盡心為台江建庄兩百年獻上壽桃。
然而,透過《台》劇也能觀察到地方意識作品的通則或通病,例如不免邀請地方學校/社區團體同台登演,儘管可能遭評淪為成果聯演,然此舉卻能讓地方學校/社區團體具備舞臺演出經驗,也更親近表演藝術,何樂不為。相比之下,劇中旁白與角色一再強調「若沒兩百年前的那場大風颱,也不會有今天這塊土地」,卻顯得刻意且尷尬,卻是常出現的通病。同時,也得留意模式化,地方意識作品似乎有採取同一套路演出的情況,雖能遙呼鄉土情懷、既討喜又熱鬧,卻不免好奇:還能有什麼樣的演出方式呢?
註解
1、Jan Vansina, Oral Tradition as History,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p.23-24.
2、當中引用姚瑩《東槎紀略》道光三年的海變紀錄,句讀有誤。
3、轉引自Jan Assmann著、金壽福等譯:《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頁43。
《台江向望》
演出|臺南市政府文化局
時間|2023/05/06 19:30
地點|臺南市綜合農產品批發市場(臺南市安南區怡安路二段1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