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近年來,臺灣公部門職場憾事屢見不鮮,打破了人們對「鐵飯碗」的美好幻想。黃致凱執導的《一個公務員的意外死亡》便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登場,整齣以勸世喜劇的形式,揭開制度泥沼裡的殘酷現實。選擇以喜劇的外衣包裹悲劇的骨架,讓觀眾在笑聲中逐步窺見基層勞動者被迫「陪笑」的諷刺命運。劇中的核心人物陳嘉偉(郭耀仁飾),年屆三十八歲才考上公職的平凡公務員。他的質樸與抱負讓觀眾對他產生自然的親近感,然而隨著劇情推進,他逐步陷入官商勾結與制度黑暗的拉扯之中。郭耀仁的演繹將陳嘉偉刻劃得既非單純的理想英雄,也不是軟弱的逃避者,而是一個真實在家庭、良知與生存間掙扎的人。每一次欲言又止的遲疑,身體總在無助與恐慌間游移,彷彿在舞臺上鑿出一道更深的鴻溝,象徵吹哨者注定的孤獨與毀滅。
此劇採雙線故事軸,與陳嘉偉形成對照的是記者林佩璇(那祈飾)。她的追查讓觀眾看見外部社會仍然有人渴望真相,但在新聞倫理與現實壓力間,她同樣舉步維艱。那祈將角色詮釋得敏銳又脆弱:當線索被阻擋、真相被消音時,她的肢體樣態浮現的不只是憤怒,還有作為新聞人的孤獨與懷疑。她與陳嘉偉之間的交錯,勾勒出制度內外兩種不同卻同樣艱辛的抗爭姿態。
這樣的壓抑並不僅靠核心角色鋪展,而是在一群市井小民的寫照下被推向高峰。張仰瑄飾演的蕭媽媽,作為土地污染的直接受害家庭,她的悲憤與無力,讓觀眾看見制度創傷如何滲透至庶民日常,具象化為一個痛失父親的哀痛。朱安麗飾演的淑貞姊,則是體制中「懂得如何生存」的資深公務員,她既熟稔潛規則的荒謬,又明白抵抗的代價,最終選擇妥協。這份退縮,正是現實職場中多數人自我保護的縮影。至於是元介所飾演的前輩小廖,則像是一道陰影,提醒觀眾那些曾經堅守理想卻被權力結構一點一滴擊潰的身影。這三者的存在,使得制度批判不再只是抽象的話語,而是落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裂縫中。
舞臺設計也延續這種張力。運用水平動線的佈景置換與柔和色調構成的主視覺,表面上營造出穩定的氛圍,卻隱藏著壓抑與窒息感,象徵體制對世人的「中庸」要求:低調、和諧、粉飾太平。而當檳榔攤、廟宇、釣魚場等日常場景依序展現,熟悉的庶民景象立刻被轉化為官僚生態的諷刺鏡像。尤其當廟公(鄭志偉飾)月琴響起念唱著勸世歌時,戲謔旋律背後透出的荒涼,彷彿是在以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1】提醒觀眾:眼前的故事不是遙遠的寓言,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笑聲與歌曲並非純然娛樂,而是強迫觀眾意識到自己正置身其中,無法逃避。
在劇情結構上,劇作透過大量細節勾勒出臺灣社會的權力運作:送茶葉罐的賄賂、官官相護的潛規則、保險員推諉責任的冷漠⋯⋯這些不只是事件的再現,而是如傅柯所言的「權力機制」【2】的具體實踐。權力在此不是來自某一位惡人,而是分散於制度、職場、媒體與日常人際關係之中,成為一張將角色與觀眾一同困住的網。諷刺的是,當笑聲最為響亮時,正是觀眾認出自身經驗的瞬間;這種「笑到無法否認」的張力,使劇場成為一種鏡像,映照出臺灣社會集體的荒謬。
然而,劇情也因議題鋪陳繁多而顯得情感火力稍微削弱。環境污染、媒體操弄、保險失責等線索雖真實貼近社會,但若能更聚焦於陳嘉偉「從猶豫到犧牲」的弧線,並讓林佩璇的掙扎更具現實重量,或許能更深刻地揭示制度如何吞沒人性的完整過程。
《一個公務員的意外死亡》最可貴之處,在於它把制度批判落在人身上。它不是抽象的權力結構圖譜,而是一張張被擠壓到極限的面孔。筆者認為,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手法讓我們不至於陷於同情的淚水,而是被迫帶著清醒去思考行動;傅柯式的權力網絡則提醒我們,這些被逼到絕境的個體,正是公共利益被犧牲的縮影。作為評論人,我在劇場中被迫問自己:當舞臺已經勇敢替他們發聲,我們是否願意將劇場外的笑聲,轉化為真實的改革與抵抗?如劇中一句:「在職場上把事情『做對』,比做『對的』事情重要」點出臺灣社會職場的潛規則,只是這樣的問題依舊沉重地擺在眼前——換作是你,會繼續陪笑,還是選擇面對?
注解
1、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的「疏離效果」(Distancing effect)是一種戲劇技巧,旨在讓觀眾與劇場中的戲劇表演保持一種心理上的距離,而非過度投入情感,從而促使觀眾能夠批判性地思考劇中情節與自身社會的關係,並最終引導觀眾採取行動改造社會。
2、傅科(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權力運作理論強調權力並非來自特定個體或機構,而是無所不在、一種能量流,通過教育、醫療、監獄等社會機構,以「知識」作為工具,從而實現對個體的規訓與自我馴化,使人們在無意識中順從於特定的社會規範與行為模式。
《一個公務員的意外死亡》
演出|故事工廠
時間|2025/09/19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