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華麗冒險《再一次・美麗人生》
5月
23
2017
再一次・美麗人生(唐健哲 攝,沙丁龐客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34次瀏覽
涂東寧(文字工作者)

四月二十一號下午五點,一行人自臺南市區驅車往永成戲院。不知怎麼,沒上高速公路,也沒走台19線,稀裡糊塗上了南3線,沿路無燈,漆黑一片,人煙稀罕,往前往後都看不見盡頭,好似進入陰陽魔界一般。那份不安感終於在進入燈火通明的鹽水區後消散一空。我看戲一向厭惡先得知劇情,如此就沒有樂趣可言了,待得進入戲院,才赫然發現這趟陰森可怖的旅程,終點竟是奶奶的喪禮。

永成戲院建於1942年,原為倉庫,1945年改建為戲院開幕,直至1991年結束營業,2014年修復後作為多功能藝文中心重新開張【1】。日式風格的老厝座落在巷弄中,走進內部,如西方教堂般,木頭長凳整齊的排序著。我們來得有些晚,大群觀眾老早安坐在凳上,等戲開幕——或者說,等著憑弔奶奶。台上放著奶奶的畫像,紅藍相間布幔圍成的舞台,好像馬戲團帳篷,又像喪葬佈置。哀慟沈重的音樂下,六個小丑自台下打著傘,緩步走上台,後排作一列,一個接著一個,依序而有機的將他們的哀傷傳給下一個人,逐漸他們的哭嚎愈來愈大,甚而在地上打滾。這是整齣戲最為哀傷可憐的一幕。「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2】悲傷僅此一幕,緊接是一連串的笑料,小丑後乃鼓盆而歌。

「葬禮的儀式,究竟要安慰的是往生者,還是生者?」【3】《再一次・美麗人生》的笑料,就建立在死亡儀式與忌諱上。往生者頭七後回家,小丑在廳堂門口擺上粉末,自己踩上卻渾然不覺,足跡遍佈都是,引發奶奶回家的誤會,似真似假。或說小丑誤打誤撞,竟然成了法師;不理解繁文縟節的小丑法師胡亂引領小丑們念經叩拜,而他們就像提線木偶班乖乖照辦。這一連荒唐好笑的行徑,供桌上的奶奶與觀眾都看在眼裡。其中倒也有溫馨感人的橋段,小丑對奶奶的思念投射在畫像,怕它吃不飽穿不暖時,為它加外套又擺素果的。其中小丑們整理奶奶遺物一幕,特別讓人動容。從袋子掏出的酒紅外套與帽,小丑的手伸進袖裡,扮演記憶裡親人和藹的奶奶,為孫兒拭淚,擁抱在一塊;不似先前各種誤會,透過舊物召喚,奶奶真正回來了。對往生者的思念與不捨,就在漫長的日常儀式中逐步洗滌。

到了戲的中段,忽地廳堂化為陰間,通亮的照明一轉成為詭譎的綠光,一場一場召喚小丑們。對小丑與觀眾而言,死亡不再只是儀典形象,而是正在眼前發生的當下。面對死亡,小丑有順然接受者,亦有抵死不從的。他們對陰間訴說他們未竟的夢想與遺憾,或又下台拉著觀眾尋找替死鬼,最終都是枉然,依序往陰間報到去了。我們對死亡的想像總是華麗的,一個人要麼死得壯烈、總之不能默默無聞、——一如小丑小屁,集合早在美夢中的小丑們,只為排演她的喪禮現場,搭以感人肺腑的致詞,再加支頌揚她豐功偉業的歌舞表演,一切為的不過死後留名,存些活過的證明。說這華麗冒險的極致,在最後獨活的小孫女小花、帶著奶奶畫像的「奶奶最後的旅程」可見一般。不僅生前要絞盡腦汁面對身後事,死了更要披荊斬棘、面臨重重考驗方能到極樂世界,安享新生。從《死亡紀事》的「破城門」、埃及阿努比斯的審判到奶奶最後的旅程,記述的都是死人終極奮鬥的過程。小孫女帶著奶奶穿過氣球交織而成的密林,逃過豺狼虎豹的魔爪,登上狂風噪作的雪山,歷經千辛萬苦,抵達這一連串儀式的終點。一瞬間,舞台灑滿花團錦簇,宛若十方世界的神明都在為奶奶賀喜一般,奶奶的畫像也得道升天,慢慢消失在小花面前。

小丑們淋漓盡致的表演,將觀眾抓在同一個情緒氛圍,跟著他們一同發噱、一同悲嘆。當小丑急欲尋找替代前往陰間的替死鬼、又或完成死前傳宗接代的心願時,觀眾也樂得願意上前。在一場邀請奶奶煎荷包蛋的Live Show裡,小丑連拋了幾顆蛋都落得接不到打碎在地上的下場,最後甚至惡趣味地丟往觀眾席間,觀眾嚇得連忙跳起,才發現那只是顆乒乓球。謝幕時後,戲裡「死去」而著骷髏服的小丑跳下舞台,抓著觀眾上場與他們一同狂歡,嘿!小丑與觀眾,嘿!在台上歡愉得跳著。最終一行人,像漢姆林的吹笛手在前引領,魚貫舞動著走進陰間入口,直至你再看不見他們的影蹤,場燈亮起,戲真正結束,觀眾席間少了幾人,你這才發現,方才遊行狂歡的隊伍,不正如奶奶最後的旅程一樣美好華麗嗎?

註釋

1、資料引自中文維基百科條目「永成戲院」,https://goo.gl/oMNZp7。

2、引自《莊子》至樂篇。

3、語出自劇場演出《死亡紀事》(2011)。

《再一次・美麗人生》

演出|沙丁龐客劇團
時間|2017/04/21 19:30
地點|臺南永成戲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來自陰間的叫號召喚,提供這些即將啟程的「當事人」表達對當前世間情緒的空間,也帶出一些值得思考的議題:因果報應的價值觀、善與惡的模糊地帶。(董又琳)
5月
10
2017
喜劇方式探討人生必經的四道習題,來體現「生、老、病、死」的不同面向,最後對於死亡及別離的展現,更是以幽默但不失焦點的呈現如何以微笑來面對離別。(蘇家榆)
5月
10
2017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