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藝術的情色來取代詮釋學。」──蘇珊‧桑塔格。
桑塔格的〈反對詮釋〉以這句話作結,當然她要召喚的不是單純的性──不論享樂或受苦的──而是文本即身體,享樂或受苦的身體,是藝術作為可思的話語以外的一切。我們知道桑塔格是惹內最重要的知音之一,但或許「知音」這個形容對他們的連結來說並不完備。另一個重點是:雖然「性」並不是桑塔格這句話指涉的全部;但如果將它拔除或貶為廉價或更糟地──將它視為反思的客體,那麼這一點偏頗會使整個詮釋返回古老的那一邊──桑塔格反對的那一邊。這也是惹內的文本最困難之處:他的瘋狂和喋喋不休一開始就以肉體滿足為目的,行有餘力,才會去考慮精神和古典形上學。
當然我們未必要去重現惹內的瘋狂,在惹內雙重死亡的庇護下,人們大可用理性收編他的瘋狂,讓他變成一尊哲學家雕像,而且是不快樂的雕像。但此次臺大戲劇系畢業製作的導演張笠聲並沒有這麼做。他曾經說過他想做一齣沒有什麼話要說的戲,意思是將「發生」擺在第一位。一齣這樣的戲在最晦澀深沉的台詞和最痛苦的肉體折磨下,一定保有一種愉悅,因為《陽臺》首先是惹內性癖好的展現,導演用遊戲而非批判的方式讓它們一個個發生。白鎮豪的劊子手穿著SM裝束在舞台上手持皮鞭然後變成地獄之犬被駕馭的時候,我幾乎可以想像惹內如何在舞台下享用這一場景。
一齣徹底沒有話要說的戲是無法想像的,就像藝術作品無法避免被詮釋和生成意義,但至少可以勇敢地將表象/發生/愉悅往前擺一些,這也是我先後看彩排場和最後一場正式演出的感覺:第二次才細聽台詞,但我在失神的第一次就已經喜歡這齣戲了。(彩排場的及時投影在正式演出被拿掉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女王加冕的影像配合陽臺上眾人向後台慢動作揮手,對我而言是這齣戲最難忘的畫面。)然後才順便地(也是不可避免地)生成下文:
「我們希望一切越真越好」是這齣戲的宣傳詞,它也被革命軍寫成布條高高掛起,但劉桓扮演的「主教」可不這麼想。他最快樂的時候是在鏡子前,鏡子映照出一個聖人的形象卻無主教的職責,這個似真似假的中介地帶讓他得以存在;相反地當他變成主教本人──被「女王」許諾了身分及其職責,當他不僅僅是一件藝術作品──他被詮釋被要求介入甚至等同於現實,他失去了形象帶給他的快樂。姨媽/女王從未有過另一個讓自己安居的形象,她從未成為一件藝術品,那麼她像什麼,顯然地,她是一位藝術經銷商,我們還記得是誰讓藝術成為藝術的──絕不是藝術製造者──是賣它們的人。
姨媽才是真正的藝術家,不論她擁有的是一間妓院或一個王國,一旦她的藝術品被現實吞噬,她就開始重新布置她的工作室,以販售行為──反諷的是這齣戲因為版權問題無法售票──重新找回藝術的存在。在工作重新開始之前,姨媽拿下王冠褪去了女王的形象對觀眾說話,當她再一次戴上王冠她不僅僅是姨媽,並且是演員張雲欽──畢業班的一員,導演用布萊希特的方式連結了妓院和鹿鳴堂、演員和觀眾。只有在這一刻第三層扮演才被顯露,雖然對親友團的我們來說,這可能是最顯而易見的一層扮演,所以張雲欽/姨媽最後的獨白是感人的,簡直就像畢業班致辭。當她說出「外面的一切比這裡更虛假」,是張雲欽的形象讓她所扮演的姨媽免於說教,以劇場人的身分留戀一個即將離開的劇場,而不是陳腔濫調地辯證真假的問題。
《陽臺》
演出|臺大戲劇系
時間|2013/12/08 14:30
地點|臺灣大學鹿鳴堂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