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陸》的舞台佈置相當簡潔,進場時,觀眾會看到舞台上,擺放了一張桌面有洞的長桌,以及兩把椅子,演出開始後,透過椅子的搬動,以及演員的肢體,便形成了家屋、旅館、海邊和警局等空間。搬演過程中所需的一切道具皆藏匿於桌下,演員不時從桌下拿出道具,又將其放回。觀眾知道桌底下必然隱藏著機關,一切的戲劇動作才有可能完成,而這一桌二椅,對於將戲劇情節濃縮於三名演員身上的《離陸》來說,也像是一則具體的隱喻,要觀眾們去思考,困住這三名角色,並且形成敘事動力的無形之網,是如何構成的?
依照關渡藝術節官網的簡介,《離陸》的演出構想係由夏目漱石的小說《行人》所啟發,而從《行人》中可得知這個兄、弟、嫂的三人組合結構,以及一些事件的發展,多聚焦取材自〈兄〉這個篇章,並觸及到一些接於其後的篇章〈歸後〉。說是啟發,而不是改編,可說是非常準確的形容,因為在小說中,兄與弟之間並未如演出般,讓人感受到情慾間的暗流,只是以弟的角度,去側寫兄長的諸般作為,在《行人》中,弟與嫂確實離開兄長與母親,到外地過了一夜,伴隨外界的狂風暴雨,以及兩人的互動,拉扯出一股似有若無的曖昧張力,但《離陸》則將其擴展成弟與嫂間明確的性愛連結,再以此開展接下來的連串事件。
待弟與嫂重新回到家屋後,三人的關係便始終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透過言語的交鋒,以及脫離現實之外的肢體動作,劇情逐步跨越了寫實與非寫實間的邊界,離家出走後的哥哥,甚至在返家後,要求成為另兩人的小孩,及至演出末段,哥哥又因涉嫌在電車上,性騷擾他人而被捕,戲的最後,以哥哥唸著一段如夢似幻的獨白與三人舞蹈來收尾。
光以文字形容,或許會令人覺得這是一齣超展開的戲劇,如同此作以「離陸」為名,但在演出時,觀眾感受到的卻是凡人被重力束縛於地面上的不堪,因而離陸便做為一種不被說出口的,自原著小說《行人》綿延至今的一種嚮往與象徵。《離陸》透過三名劇中人物去碰撞了社會與個人間,由外而內並相互交纏的三層網絡,它們分別由律法、倫理和人際關係所構成,雖然這道無形之網,是人類得以維持龐大群體共存的關鍵,但也為個體生命設下了諸多的限制,以及種種的困局。
在這層網絡的最外層,以律法的角度來判定,弟弟與嫂嫂的偷情,應被視為一類的犯罪而被懲罰,但在《離陸》中,卻似乎沒人在意過這點,劇中人物往往更重視的是,他們當下的情慾與彼此的關係,這個彷彿自外於法律的狀態,正如同向身為觀眾,也像是社會上的其他旁觀者們,宣告著,這是我們家庭內部的問題,旁人無權干涉。
而比起律法,倫理道德這股透過教養與學習,被人所內化的觀念,在人物內心中,則有著更重要的位置,劇中人物的困局也多糾結於此。在《離陸》中,除了上段提及的,那段不見容於法律,也不見容於倫理當中的偷情事件外,攪亂傳統倫理觀的還有兄與弟之間,不時透露出的曖昧情愫,以及哥哥成了兒子,弟弟與嫂嫂則成為了哥哥的雙親,這種家族位置的大搬風。編導松井周不斷透過這些角色位置的挪移與變形,試圖凸顯倫理一旦成為固著的狀態,將只是削足適履,而再無法貼近真實的生命處境。《離陸》甚至鼓勵我們大膽的假設,如果挪移可能創造一個令所有人更舒適的互動情境,哥哥變兒子,嫂嫂變太太,又有何不可呢?
從人與社會關係中,位於最外層的律法,到橫跨於公領域與私領域間的倫理觀念,《離陸》透過逐漸迷離的劇情轉變,為兄、弟、嫂三人打造了一個律法與倫理皆可滑動的暫時空間,讓我們得以逼視人際關係的沉重與桎梏。奠基於信任上的人際關係,是如此的難以捉摸且因信稱義,所以無論弟弟怎麼解釋,都像是在為自己辯護,而無論妻子做了什麼,也無法消除丈夫心中的懷疑,這或許才是《離陸》欲直指的,那個比起更動法律和修改倫理觀念更為巨大且堅硬的難題。在戲中,弟弟與哥哥,哥哥與嫂嫂,皆曾出現過彼此控制的雙人舞蹈,且在哥哥被抓入警局,弟弟與嫂嫂將離去之際,他突然開口叫住他們,並念出動作指示,弟弟與嫂嫂先依指示而動,後也加入自己的動作指示,交纏在哥哥的腳邊。這一道道如命令般的指示,彷彿預言著,即使我們勉強闖過信任的圍籬,前途仍是險阻重重,只要個體與人形成關係,傾軋便如影隨形。
但同時也在這鄰近結尾前的一景,哥哥說了一段關於青蛇和白蛇相互吞噬的宇宙神話,弟弟與嫂嫂像兩尾蛇一般,在桌上游移並連結成一個環。這宛若天地初創的景象,為前述所提的,束縛住人類的無形之網,掙扎出一個破口,獨白的最後一句是「無論到哪都好,一直走下去吧。」不禁令人聯想到,也惟有在劇場裡,在想像力中,我們才能實驗所有往前走走看的可能。
《離陸》
演出|範例劇團(日本)
時間|2016/10/29 19:3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