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之網《離陸》
11月
29
2016
離陸(關渡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76次瀏覽
盧宏文(東華大學華文所)

《離陸》的舞台佈置相當簡潔,進場時,觀眾會看到舞台上,擺放了一張桌面有洞的長桌,以及兩把椅子,演出開始後,透過椅子的搬動,以及演員的肢體,便形成了家屋、旅館、海邊和警局等空間。搬演過程中所需的一切道具皆藏匿於桌下,演員不時從桌下拿出道具,又將其放回。觀眾知道桌底下必然隱藏著機關,一切的戲劇動作才有可能完成,而這一桌二椅,對於將戲劇情節濃縮於三名演員身上的《離陸》來說,也像是一則具體的隱喻,要觀眾們去思考,困住這三名角色,並且形成敘事動力的無形之網,是如何構成的?

依照關渡藝術節官網的簡介,《離陸》的演出構想係由夏目漱石的小說《行人》所啟發,而從《行人》中可得知這個兄、弟、嫂的三人組合結構,以及一些事件的發展,多聚焦取材自〈兄〉這個篇章,並觸及到一些接於其後的篇章〈歸後〉。說是啟發,而不是改編,可說是非常準確的形容,因為在小說中,兄與弟之間並未如演出般,讓人感受到情慾間的暗流,只是以弟的角度,去側寫兄長的諸般作為,在《行人》中,弟與嫂確實離開兄長與母親,到外地過了一夜,伴隨外界的狂風暴雨,以及兩人的互動,拉扯出一股似有若無的曖昧張力,但《離陸》則將其擴展成弟與嫂間明確的性愛連結,再以此開展接下來的連串事件。

待弟與嫂重新回到家屋後,三人的關係便始終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透過言語的交鋒,以及脫離現實之外的肢體動作,劇情逐步跨越了寫實與非寫實間的邊界,離家出走後的哥哥,甚至在返家後,要求成為另兩人的小孩,及至演出末段,哥哥又因涉嫌在電車上,性騷擾他人而被捕,戲的最後,以哥哥唸著一段如夢似幻的獨白與三人舞蹈來收尾。

光以文字形容,或許會令人覺得這是一齣超展開的戲劇,如同此作以「離陸」為名,但在演出時,觀眾感受到的卻是凡人被重力束縛於地面上的不堪,因而離陸便做為一種不被說出口的,自原著小說《行人》綿延至今的一種嚮往與象徵。《離陸》透過三名劇中人物去碰撞了社會與個人間,由外而內並相互交纏的三層網絡,它們分別由律法、倫理和人際關係所構成,雖然這道無形之網,是人類得以維持龐大群體共存的關鍵,但也為個體生命設下了諸多的限制,以及種種的困局。

在這層網絡的最外層,以律法的角度來判定,弟弟與嫂嫂的偷情,應被視為一類的犯罪而被懲罰,但在《離陸》中,卻似乎沒人在意過這點,劇中人物往往更重視的是,他們當下的情慾與彼此的關係,這個彷彿自外於法律的狀態,正如同向身為觀眾,也像是社會上的其他旁觀者們,宣告著,這是我們家庭內部的問題,旁人無權干涉。

而比起律法,倫理道德這股透過教養與學習,被人所內化的觀念,在人物內心中,則有著更重要的位置,劇中人物的困局也多糾結於此。在《離陸》中,除了上段提及的,那段不見容於法律,也不見容於倫理當中的偷情事件外,攪亂傳統倫理觀的還有兄與弟之間,不時透露出的曖昧情愫,以及哥哥成了兒子,弟弟與嫂嫂則成為了哥哥的雙親,這種家族位置的大搬風。編導松井周不斷透過這些角色位置的挪移與變形,試圖凸顯倫理一旦成為固著的狀態,將只是削足適履,而再無法貼近真實的生命處境。《離陸》甚至鼓勵我們大膽的假設,如果挪移可能創造一個令所有人更舒適的互動情境,哥哥變兒子,嫂嫂變太太,又有何不可呢?

從人與社會關係中,位於最外層的律法,到橫跨於公領域與私領域間的倫理觀念,《離陸》透過逐漸迷離的劇情轉變,為兄、弟、嫂三人打造了一個律法與倫理皆可滑動的暫時空間,讓我們得以逼視人際關係的沉重與桎梏。奠基於信任上的人際關係,是如此的難以捉摸且因信稱義,所以無論弟弟怎麼解釋,都像是在為自己辯護,而無論妻子做了什麼,也無法消除丈夫心中的懷疑,這或許才是《離陸》欲直指的,那個比起更動法律和修改倫理觀念更為巨大且堅硬的難題。在戲中,弟弟與哥哥,哥哥與嫂嫂,皆曾出現過彼此控制的雙人舞蹈,且在哥哥被抓入警局,弟弟與嫂嫂將離去之際,他突然開口叫住他們,並念出動作指示,弟弟與嫂嫂先依指示而動,後也加入自己的動作指示,交纏在哥哥的腳邊。這一道道如命令般的指示,彷彿預言著,即使我們勉強闖過信任的圍籬,前途仍是險阻重重,只要個體與人形成關係,傾軋便如影隨形。

但同時也在這鄰近結尾前的一景,哥哥說了一段關於青蛇和白蛇相互吞噬的宇宙神話,弟弟與嫂嫂像兩尾蛇一般,在桌上游移並連結成一個環。這宛若天地初創的景象,為前述所提的,束縛住人類的無形之網,掙扎出一個破口,獨白的最後一句是「無論到哪都好,一直走下去吧。」不禁令人聯想到,也惟有在劇場裡,在想像力中,我們才能實驗所有往前走走看的可能。

《離陸》

演出|範例劇團(日本)
時間|2016/10/29 19:3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表面上在處理現代人複雜的關係與情慾,事實上更是談論人類精神的困境與可能的去處,很少看見以舞台劇的媒介討論如此文學性的主題,且結果是十分成功的。(于念平)
11月
03
2016
《Z劇》特別之處在於華裔離散者的自述,從個體的境遇娓娓道來,其表演形式令人想到話劇。不過,Z劇沒有特別去經營講述的文體,講究語自身的詩性,而比較像是直陳式的報告,但若推論它是「報告劇」,卻又不是那種夾帶剛性左翼的視角,強調史實、社會或歷史事件的劇場形式。
8月
19
2025
當社會從宗教、家族轉向個體化與數據化,真正能給予安全感的反而是那份「被無條件接納」的關係。音樂劇透過舞台與現場的即時共感,讓這份訊息有了實體出口,也讓觀眾有機會暫時卸下屬於這個時代的「貼紙焦慮」。
8月
18
2025
在《小雪》之中,余品潔猶如巫女,召喚父親一同想像未能完成的歸鄉之旅,進而和自己重新繫上親緣的紐帶;余父同時又是生命的先驅者,與女兒一體雙身,為年輕的靈魂們指路提燈。
8月
14
2025
五位表演者齊步同行,持續向前進,象徵生命進程,是有力量的設計,且引人共鳴!可是,利弊同在──也正是在此刻,五人之間在能量專注度、表演意識投射狀態的的差異顯露無遺,並未能做到「同在」。
8月
07
2025
它在改編的過程中雖有創意閃光,卻缺乏整體敘事的掌控與主題的聚焦。整場演出改得不夠果決,也寫得不夠深刻,既無完整承襲原著的精髓,也未能發展出自身的獨立語言。
8月
07
2025
在為《至尊大劫案》進行各種意義詮釋時,也不該忘記這是一齣台灣劇場並不那麼常見的喜劇。破除「文以載道」的沉重壓力,所有影射點到為止,《至尊大劫案》以精準的舞台調度、突如其來的轉折、演員絕佳的默契與丟接節奏引人發笑
8月
05
2025
《流經歲月》整齣戲可說充分做到「是展場也是劇場」──在長方形偏狹窄的甬道式空間裡,表演敘事內容緊密地搭配著展覽單元的時空軸線;而且,演員和觀眾的距離十分接近,容易產生聽故事的親密感,也不難認同劇中角色傳達的情感,憧憬未來幸福或是悲憤抵抗等等。
8月
02
2025
然而劇場的演出畢竟產生了一個新的文本,因而阮劇團的剪裁與重製,就不僅僅只是關係到在劇場條件下,如何為代言原作而調整敘事策略,同時也創造出了劇團對於「鄉土」的閱讀態度。
7月
25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