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陸》的劇本靈感來自於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說《行人》,以掙扎於知識份子的自我認同與不得志的現況中的弟弟為主角,描述他和學識淵博的兄長以及大嫂之間的詭異關係,雖說角色設定與《行人》幾乎一樣,但編劇、導演兼演員的松井周則巧妙的對角色做了現代的解讀,尤其表現在大嫂的角色當中,讓夏目漱石筆下的三個角色在現代的人心中活了過來。
精簡化的劇情只以一個事件作為中心:大哥私下懇請弟弟帶大嫂出去旅遊並過夜,為的是利用弟作為「自己的眼睛」來看待妻子不透明的一面,並試圖在自己與妻子日漸古怪的關係中尋找出路。劇中演員以日常的對話將古怪事件的真實性展現在觀眾眼前,彷彿這些角色除了這樣做沒有其他的選擇。
由松井周所飾演的大哥與夏目漱石筆下的大哥嚴峻形象不同,甚至帶有一種書生的生硬幽默感,而主角弟弟的人格掙扎更是以失敗者人格來表現,時常表現使人看不下去的自我放棄,妻的角色則比原著中更有活力,並在劇中扮演著主動出擊、具有能動性的角色,她的特色是以「不做什麼」來行動,在劇中大多數時候,她對任何事情裝做不知道,並任由事件自由發展。
劇名叫做《離陸》,也許背後指涉一種離開生命本源的狀態,藉由試圖寫作的弟之科幻小說反映,故事中無性繁殖的人類離開地球,經歷毀滅又再次重生,最後發現末日也只是電腦程式的手筆,一切生命與時間都是幻影,「這艘太空船就這樣在黑暗的宇宙裡漂流前進」。松井周也以表演呈現「離陸」的狀態,大哥的角色逐漸丟失與世界的聯繫,就像失語症、幻想症患者一樣,他漸漸失去將自己放置在世界中的能力,必須靠身邊的人作為「鏡子」來反映自身存在,劇情走到這裡,觀眾才發現大哥在戲開頭的那個古怪要求背後所代表的、絕望的生存掙扎。
關於妻子的角色意象,與小說中不同的刻畫可以在一個事件中看出。在原著小說中,弟向大嫂坦承自己會與她發生不倫、以及最初的旅行等,都是大哥的指示,大嫂這時淚流滿面,認為丈夫從來沒有了解她真正的面貌。在《離陸》中,妻則以平穩聲調說:「我知道。」
往劇本的更深一層探去,我們還可以隱約察覺關於「水」與「母性」的討論。先從母性談起,雖然劇中不斷提到兩兄弟的母親,似乎提供了三位角色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原因,但劇本中真正的母親其實是妻子,她一直扮演著安撫丈夫、「化解咒語」的角色,大哥在與現實脫節時總依賴妻子化解咒語,而劇末要求妻與弟「養育他」也是出自於回歸初生之時的渴望。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曾在著作《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中提到日本男性潛意識中無法脫離母性的狀態,而其深層的對應則是與自然界無法維持平衡關係的狀態,於是我們可以進入關於「水」的討論。
從開場寶特瓶中的水,大哥談到了黑暗物質,那種不斷吸引人們去探究它的力量究竟是什麼呢?我認為是「自然」,並且也是「精神」。劇中人物多次去夜裡的海邊看海,妻也曾說過「讓人有種想投身下去的感覺」,那是自然無法想像的力量,是人類想要探知的生之秘密,想從廣大而無私我意識的自然中尋找自身存活的意義,但最終結果是徒勞的。
劇末,導演選用一個介於水與土地之間的意象「蛇」來做最後結語,弟與大嫂在兄長的控制下,化為兩條蛇,吞噬對方之餘也將兄長、丈夫捲入,並變身回人,然後又開始重複同樣的過程,這說明了導演心中的人類精神之掙扎,因為已經成為人類而無法回到自然,卻又不安於與自然完全斷絕聯繫。
松井周的《離陸》表面上在處理現代人複雜的關係與情慾,事實上更是談論人類精神的困境與可能的去處,很少看見以舞台劇的媒介討論如此文學性的主題,且結果是十分成功的。
《離陸》
演出|範例劇團(日本)
時間|2016/10/29 14:3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