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浸現實縫隙的平行旅行《Good Night & Good Morning》
7月
21
2020
Good Night & Good Morning(Banana Coliving提供/攝影周書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15次瀏覽

黃馨儀(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人們常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即使如此,在過往的觀演經驗中,我們仍可以輕易辨別一齣戲的開始與結束,或許因為踏入了一個劇場/特殊場域,或許是等待燈光轉換與一個演前announce,更直接地經由驗票報導的程序——這些都提供了一個符號,讓觀者知道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場域。就此,《Good Night & Good Morning》四位主創者以沈浸劇場為標誌,結合同居公寓發展的演出,就形構了一個有趣的提問:當「沈浸」的時間跨度長達十九小時,「劇場」的開始與結束在哪裡?【1】

抵達,進入同居公寓,雖然一樣會報到,但這個動作卻有其模糊性:是報到看戲更多?還是報到住宿更多?帶著一晚的個人行李,對於後者的期待更深,但這期待卻又混雜著對演出的好奇。而因工作晚到的我,抵達時,公共空間已有著滿滿參與者,佔據著沙發、餐桌或是地板一隅,有人做著自己的事,有人和其他人聊著天,生活感十足。還不能入住,只能先寄物,我拿到一個信封和提醒「七點有事發生、要準時用完餐洗碗」的紙條,帶著演出會需要的手機與耳機回到公共空間。除非躲進廁所,不然就只能跟人群在一起。這是一群我知道將要共處一晚的陌生人,將會有關係卻可能也不會有關係,於是有了種曖昧的刺激感。這不是劇場的對號入座,也難以成為超然的旁觀者,當然還是可以找個角落偷偷觀察大家,但當進入便是應允了「共居」。

如果說沈浸是劇場,是在創造世界,讓觀眾主動參與並共享經驗【2】,那《Good Night & Good Morning》確實成功達成了這個指標的定義。不過這個創造卻又很狡猾,因為其依附在「同居公寓」的真實場域之中,再用「沈浸劇場」挑撥的現代人嚐鮮的好奇感,尤其在無法出國的疫情時代,參與者是想沈浸在劇場裡?還是沈浸在外宿的公寓裡?


Good Night & Good Morning(Banana Coliving提供/攝影周書漢)

《Good Night & Good Morning》由四位主創者製作,同時有兩件事在進入公寓時發生:李南煖與劉曜瑄在客廳的現場彈唱、與參與者閒聊,建構著輕鬆且親密小型音樂會的氛圍。而在開放式的廚房裡,鄔曉萱則承裝分送著餐點——當晚是印度咖哩和香料茶,還有無限供應的啤酒。無論是談話、點唱、吃食,都是很符合空間、不刻意地發生,直到入住時小紙條暗示有事情會發生的晚上七點一到,才氛圍一變。燈光暗下,李南煖與先前親和樣貌不同,表情凝重與堅硬,拿出筆電,打開來自時空旅人香蕉魚怪異的問候影片。香蕉魚自稱是穿梭時空的未來宇宙生物,而我們的第一任務就是一起打開信封、拼湊出他給我們的信與這裡的地圖。地圖中標誌了九個地點,都有QR-code,儲存了不同的故事檔案。接下來約莫一個小時,參與者便各自戴上耳機自由穿梭空間、尋找與傾聽檔案。

雖然是九個檔案,但其實是三個主人翁的故事,分別是十三年前搬離這裡的女孩(和她弟弟),談著變化、遺忘、溝通與告別;還有十年前住在這裡的人,述說著旅行、愛情、離開與關係;三年前旅行到印度的女孩談論著文化、國界、時間與去留。過程中,也有對應角色的三名表演者,在所處的故事空間中穿梭,並且有各自的存在質地。對比於鄔曉萱旅行印度的休閒與日常身體,曾智偉則是誇張裝扮,以形體賦形,穿梭展現故事中蝴蝶的形象。而李南煖則是維持著陰沈,如在關係的空洞中,並也就此索討著。

雖然傾聽音檔的過程會有一些探索指示,但其實更多的時間仍在傾聽,能達成的探索有限,不過卻也在這樣獨自的過程中開始安靜下來。看著經過身邊的人、對眼共處一室,而自己戴著耳機,在昏暗的公寓角落裡,可以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耳機、擦身、停留、穿梭、喃喃地聲音與故事,形成了一個個都市寂寞個體的暗喻與表徵,體現了現在都市的漫遊,在房內沈澱,在耳裡迴盪,對應著自己的幽微的心靈。是呀,我們試著到陌生的地方,住宿、旅遊、離開不想待的地方,尋找欲留之處。因為寂寞出走,因為寂寞回家,又因為待久了而寂寞。停不了的移動,藉由工作、旅行、戀愛,無有歇止。

所以在這裡,酒精、耳機與故事,同時處理著敞開與封閉,慢慢沈浸回自己。在灰階的寂寞之後,香蕉魚嫵媚嬌艷地具體登場了。香蕉魚向我們一個個問候、詢問姓名,邀請我們圍圈坐下並寫下一個困擾的疑問。這個疑問會再經由我們彼此輪流抽出、給予答案,最後每人都會得到一張明信片,寫下一段要給未來自己的話(並且將會被寄出)。這是一段突然切換又需要聚集分享的互動,需要一定程度地敞開,弄不好絕對很尷尬,但香蕉魚表演者邱柏翔拿捏地十分恰當,巧妙運用香蕉魚角色的異質與跳脫,製造超越現實可能,使得這段揭露具有趣味與非現實性,卻又能開放與優雅親和地承接現場的反應,使分享能夠安全與真誠,並使得前一段原子化的個體,在這裡有了成為群體共同支持的可能。大家提問著時間、提問著自己的樣貌、提問著告別關係——為什麼人一定要move on,要怎麼才能活在當下?我們都不同,卻又如此真切地乘載著相似的煩惱。

當香蕉魚離去,又回到現實的同居公寓之後,「沈浸劇場」已經結束,表演者退房,但觀演者還在這裡。場域有了某種意義的延長與變質,卻仍有其特殊性,我們還在時間與空間裡,但卻是某一種平行時空,平行著現實生活,只要我不check out便好像可以留在著個可能與非可能的夾縫。

如果沉浸式劇場是一種讓觀眾更能親近表演的形式,希望透過不同方式邀請觀眾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更加涉入其中,成為藝術效果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個觀看者(spectator),【3】那《Good Night & Good Morning》似乎是又開啟一個新可能,勾連著共居的意涵與實體空間,加深了劇場的奇幻性,藉由藝術超越了藝術,沈浸回到生活的想像,回到個體與連結,然後在可以休止的平行時空裡,再次找到離開虛構的力量,再次回到現實。然而關於沈浸,水面上下的真假如何?真實與虛構有多少互為依憑?或許也就是因為沈浸劇場仍新穎且有實驗空間,才讓各式作品有隱身其下、開創嘗試的可能?如同本作裡多種樣貌的香蕉魚。

註釋

1、《Good Night & Good Morning》活動標題為「生活實驗中:共居體驗 X 19小時沈浸式劇場」,程序上為當晚17:00報到、隔天中午12:00前退房之十九小時體驗。但參與者可依自行狀況選擇提早退房。

2、引自耿一偉〈導言:讓觀眾參與創造〉。《虛擬真實:沈浸式劇場創作秘笈》,傑森・華倫著,杜秀娟譯。書林出版,2020;頁4。

3、引自傑森・華倫著,杜秀娟譯,《虛擬真實:沈浸式劇場創作秘笈》。書林出版,2020;頁7-10。

《Good Night & Good Morning》

演出|李南煖、鄔曉萱、曾智偉、曾歆雁共同主創
時間|2020/07/18 17:00-2020/07/19 12:00
地點|香蕉同居中Banana Co-living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