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樂產業的主要獲利市場在數位格式音樂崛起後,逐漸從實體唱片的銷售轉移到演唱會票房以及相關產品(如DVD及周邊),近年,各種規模不一的演唱會與音樂祭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其中以大型演唱會的成長最為顯著。以最考驗票房號召力且具指標性的台北小巨蛋展演場來說,在2018年共計有四十七場演出,高雄巨蛋亦有七場,躍上超大的舞台不再只限於傳統的演唱會巨星,以綜藝主持事業為主的吳宗憲、草根形象的玖壹壹等等更多元的表演者皆在台北小巨蛋舉辦一場以上的演出,並在獲得成功後相繼挑戰高雄巨蛋。可見,觀賞大型演唱會,不分族群、年齡、地域,越來越成為台灣人的主要娛樂管道之一。
比起相對小眾的表演藝術種類,流行音樂更具商業化、大眾化特質,其以獲利為主要目標的特性,令人不禁疑問,流行音樂演唱會,是否應當視為表演藝術;或甚至追問,流行音樂演唱會,是否有「音樂評論」檢視的必要性?然而,就如前文所說,因為其足夠的商業化及利益導向,投入於流行音樂演唱會的成本增加,其底下的人員分工專業化及精緻化就更為明顯。又流行音樂展演持續蓬勃且水準不斷提升,在短期內無衰退的傾向,故筆者認為,評論對於流行音樂演唱會內容的檢視以及回饋不無重要性,更期待有更多的討論,刺激表演者更高的藝術表現,或更進一步促發資源的分配。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意外地由美國鄉村歌手Bob Dylon獲獎,表示出除了傳統的文學文本外,流行音樂對於紀錄、反映當代社會以至於詩詞美學上有其特殊的地位。然若談論流行音樂作品本身,似乎又與演唱會無太多關係;而演唱會本身具有的跨領域元素如燈光效果、舞蹈等等,若單獨談論亦未能達到探討演唱會整體性的目的,現今網路上所能找到的演唱會評論實多為觀眾心得感想,可知流行音樂演唱會評論確實有其困難之處。以下為筆者在2018年底一波流行女歌手巨蛋大混戰後,以徐佳瑩、萬芳、莫文蔚的演唱會為例,從其整體表現及演唱會現象,試圖建構演唱會評論的基礎。
一、唱片作品與演唱會的重心轉移與呈現
如前文所言,台灣出現越來越多形形色色的大小音樂祭、演唱會,顯示的是現代唱片工業收益模式的轉型,在現場演出成為主戰場的台灣流行音樂產業中,演唱會不應僅視為音樂產出的附屬,而應是作品的延續或核心。歌手及其背後企劃與製作團隊,是否可能在唱片製作時已將歌曲如何於現場表演的型態一併考慮?如此一來,以往只為唱片存在的展演活動,反而是唱片的內容成為演唱會之素材,使得這兩者的關係更密不可分。
莫文蔚的《絕色》可以是一個完美的例子,演唱會整體結構與其最新專輯《我們在中場相遇》幾乎完全呼應。比起過往的《拉活》、《寶貝》兩張全由莫文蔚作曲,李焯雄、林夕填詞的唱片;或是《不散不見》中,只由三人組成的編曲團隊,《我》專輯中的十一首歌曲,幾乎由不同的創作人進行創作。作為莫文蔚出道二十五周年的紀念專輯,全張唱片在曲風上多元發散,固然比起以往的專輯,在音樂風格上的整體性及文本上的主題性較差,莫文蔚藉著專輯宣告「中場沒有休息」,直接將這個主題帶進《絕色》演唱會的架構中,整場演唱會猶如足球賽的上半場沒有中斷,在安可時間,宣布「加賽」二十五分鐘,而在演唱會結束時,大螢幕宣布「莫文蔚的下半場正式開始」,整場演唱會完全緊扣著「中場」這個時間性的概念。在曲目的編排上,開場的〈如初之光〉為專輯第一首歌,與特別嘉賓林俊傑合唱的〈心領神會〉,是最後安可前的最後一首歌,在《我》專輯中也是最後一首歌。相較莫文蔚《絕色》與唱片的通盤思考,萬芳及徐佳瑩的模式則相似,皆是先以發行同名單曲作為演唱會主題。徐佳瑩於2016年底推出單曲《是日救星》,並宣布於2017年中推出《是日救星同名演唱會》,2018年則挾著金曲歌后的聲勢再次於北高兩個巨蛋舉辦《2018 徐佳瑩是日救星巡迴演唱會旗艦返航版》。萬芳則穩扎穩打,找來演唱會音樂總監黃韻玲重新編曲〈時間仍然繼續在走〉,並同時宣告舉行她人生第一場小巨蛋演唱會。
二、歌手的生命經驗與療癒現場
《時間仍然繼續在走》,是萬芳於1990年發行的第一張專輯名稱,走了三十年,終將老套的哀怨情歌走成人生,少女走成姊,新詞也變舊歌。這是我第三次觀看萬芳的大型演唱會,記得2015年在臺北國際會議中心聽《原來的地方》,自第一首歌至結束,身旁的觀眾哽咽聲不斷,我開始明白,在萬芳的演唱會裡人們不只是聽歌,而是用歌手的眼淚交換眼淚,期待被同理及安慰。
《時間仍然繼續在走》的第二個橋段,大螢幕帶觀眾回到1997年萬芳的《左手》演唱會,一個男孩怯怯的顫抖著身體唱出〈愛,禁不起考驗〉,這個意外的片段日後成為萬芳演唱會的慣例,二十年過去,這個男孩Rick成了大叔,他仍出席萬芳的演唱會,也依舊緊張地唱不好同一首歌,〈愛,禁不起考驗〉就這樣從專輯裡的非主打成為演唱會的重要橋段,亦為萬芳日後的現場表演中一個重大的靈感,即是取消舞台與觀眾席那道嚴密的界線。在這段表演中,她走下看台區,擁抱每一個向她伸手的觀眾。到了第三個段落,舞台成為i散步的現場【1】,廣播人萬芳專訪剛出道的歌手林萬芳,用訪問的形式進行打開自我的對話,在這個段落裡的表演萬芳不是單純的演唱,而是像真的在廣播現場,她娓娓道來一段一段她生命裡重要的轉折與故事,搭配著一首首她為這些故事寫下的歌,唱完一首後用一段感言銜接下一首。關於她的表演生涯,她以〈一半〉做為代表;關於生命裡的失去,她用和解與珍惜的態度說〈我們不要傷心了〉;關於成長,她唱〈michelle的第一天〉,很多觀眾是哭著聽完這一整段的,在她的故事與歌的引導下,觀眾也一併回顧了自己的生命經驗,並留下釋然的淚水。
萬芳在廣播領域的代表作,應該是2014年的「愛,有時候真的很殘忍」事件【2】,後來證實是誤會一場,卻著實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為同志族群吐了一口悶氣,或許也因此爭取到相當多同志朋友的支持,當年表演當天,我座位附近的幾名觀眾在三樓座位區前的欄杆掛上了彩虹旗,顯見萬芳在同志族群中的號召力。《時間仍然繼續在走》在台北小巨蛋舉行時,入場的觀眾皆得到彩虹螢光棒,比起台北場彩虹齊出的景象,高雄場則只有彩虹色的摺扇,我觀察到萬芳在高雄的時候,或許是預設了觀眾族群比台北更「多元」,萬芳對於讓同志在演唱會中「現身」採取比較折衷的作法,簡單的cue一下男同志伴侶歌迷出場,暗示性的說「所有的愛都需要祝福」,全場並無太多的彩虹象徵。
徐佳瑩則給了一個更直接的答案,在《是日救星》中改編歌曲〈灰色〉, 把bridge後要開啟最後一波副歌高音、做為對比的低音樂句「過去現在未來都一樣,對你除了愛沒有其他」拿掉,打破了〈灰色〉原有的出色曲式,而以張惠妹的歌曲〈彩虹〉串接,並將最後一次的副歌「白色的你啊」歌詞白色改成彩色,以歌曲的結構角度而言並非一個相當出色的改編,在鼓舞同志的心意上則有一定效果。2018年11月底的公投結果,讓相當多的同志朋友對於自身在於社會中的處境感到不安及疑惑,徐佳瑩在演會中將「灰色」改編為「彩色」,是個精彩又感人的嘗試,亦是全場最出色的演出之一。
不必言說,每代人皆有每代人的傷痛,過往壓抑情緒的文化使得流行音樂與真實世界之間有著一道現實上的隔閡,現代人們更願意談論及告解,流行音樂演唱會雖必有其娛樂性的本質存在,在主題與作用上比起過往明顯地已更加貼近群眾,歌手漸漸從單純的表演者轉化,偶像不再高高在上。當流行演唱會一再突破自身的侷限,試圖達成雙向的情感交流時,技術性的問題也必然顯露。以萬芳來說,在全場皆是感性的氣氛下她的剖開自我並不尷尬,徐佳瑩的彩虹橋段在全場歡樂的氣氛下則有些突兀,只怕一個操作不好,消費傷痛跟理解傷痛的界線就模糊開了。而這些感性的片段,在越來越多的表演者加入嘗試,未來如何更適當的放入演唱會當中,將受更多的檢視。
三、歌手的現場功力與娛樂表現
既是演唱會,歌手的演唱功力及臨場表現,是演唱會中的最基本要求,若僅照本宣科演唱,則不免扁平,無法相容於演唱會整體結構。演唱會的音樂總監需視演唱會的情節、段落需求,進行樂曲改編,從而給予觀眾不同於非現場版本的視聽感受。徐佳瑩的《是日救星》與莫文蔚的《絕色》皆做了相當規模的歌曲改編,最後的呈現因改編形式的不同在效果上大異其趣。
徐佳瑩在《是日救星》的歌唱表現可說相當優秀,然而演唱會整體趨於平淡,整場以視訊作為過場的串聯卻缺少搭配音樂、燈光引導,甚至連安可時間觀眾都未受到正確暗示而一時鴉雀無聲,頗為尷尬。另一原因,是歌曲改編的效果未如預期,最主要的原因是歌曲改編未考慮歌手音色特性,最明顯是在〈潛規則〉、〈LOVE〉、〈大頭仔〉、〈香水〉四首歌曲,這段落請來哈管幫管樂團合奏,將歌曲改編為爵士曲風,〈潛規則〉請來薩克斯風手為主奏、鋼琴伴奏的方式演唱,徐佳瑩本身歌聲嘹亮乾淨,與傳統爵士歌手歌聲表露滄桑極為不同,且在薩克斯風強勢的表現下,歌手的聲音淪為配角不說,甚至必須配合樂器將歌唱慢,反而限縮了歌手的空間。〈LOVE〉跟〈大頭仔〉好一些,原先就是較輕快的歌曲,管樂的加入加強了歌曲的節奏感,確實給了歌曲更多的歡快氣氛,但同樣的問題仍然存在,不說爵士樂要求歌手的即興來展現自由搖擺的氣氛,徐佳瑩的聲線並未與樂團完整搭配而形成突兀的聽覺表現,整個段落聽來是為改編而改編,不免給人便宜行事的感覺。其他的改編也不甚理想,如演唱會同名歌曲〈是日救星〉,以其優秀的編曲獲得金曲獎的肯定,尤其在弦樂上的安排極為出色,演唱會的版本則拿掉弦樂的樂段,以一段類似中東音階的重複節奏音串(RIFF)貫穿整首歌,使得歌曲氣氛變得相當衝突,再加以吉他和聲悶音掃弦,層層疊加下聽覺上又更加複雜,同樣的,再次使歌者的旋律線被模糊。整體而言,《是日救星》採取的是在單一首歌、同一段落上做大量的改編,結果確實令人耳目一新,在聽覺上是否成功,還要打上一個問號。
比起《是日救星》「單曲式」、「段落式」的改編模式,莫文蔚的《絕色》採取的是全然不同的策略,《絕色》並未使用現今最流行的視訊做過場,而是以樂團的音樂、舞者的肢體表演將不同段落串聯起來,整場並無強烈的曲風改變,而是很自然的跟隨著節目的段落需求、表演當下要營造出的氣氛去加強各類樂器的立體感,充分達到加深歌曲層次且襯托歌者的效果,歌曲的改編皆具有邏輯及功能性。如演出的第一段,〈娘娘駕到〉、〈打起手鼓唱起歌〉,以加強鼓點的方式營造出一個氣勢如虹的開場,〈愛我的請舉手〉唱完後莫文蔚迅速下台換裝,樂團則不停歇,演奏放克音樂延續表演,台上啦啦隊則搭配音樂喊著「K-A-R-E-N KAREN MOK」的口號,直到音樂結束,莫文蔚再上台繼續第二段表演,整場就是以這樣「沒有休息」的方式走完。值得一提且令人莞爾的改編是,莫文蔚在加賽時間,將所有樂手與幕後工作人員分為兩隊,以介紹足球隊的方式出場並做出敬禮姿勢,取代傳統的樂手介紹,而後演唱加入使用大量弦樂及小鼓三連音的「行進曲」版本的〈盛夏的果實〉,全場觀眾以「唱國歌」的方式一起合唱,磅礡卻同時充滿趣味性,顯見《絕色》演唱會在節目細節的規劃上用心十足。除此之外,安可曲的二十五首歌串接亦相當不容易,對歌者體力的要求及編曲團隊皆是一大挑戰,整場節目以動態表演居多,卻未顧此失彼,以音樂來牽動氣氛,企圖心固然顯露無遺。
註釋
1、i散步是中廣音樂網的招牌節目,由萬芳自1997年開始主持,節目已於2017年停播。
2、資料來源:https://www.nextmag.com.tw/realtimenews/news/4157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