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佳玟(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當女性身體試圖在規訓的秩序中起舞,會發生什麼?
開演前,舞台上已開始說故事。投影布幕持續播放兩則影像:一名女子在繁忙路口踩著華爾滋步伐穿越人流;另一個畫面中,她在水及膝的河道裡前行,水流的阻力破壞了三拍子的穩定節奏,她的身體隨著漩渦順行、隨著水的阻力使重心不穩,一不小心腳滑了,身體跌出鏡頭外。這個在水中既對抗又失衡的身體,彷彿預告了整場演出將要探問的問題。
一、Lesson 1:被凝視的身體
1. 想像中的共舞
紮著馬尾短衣褲的女子(松本奈奈子 Nanako Matsumoto)從右舞台側抱著一尊沉重的陶偶進場。它戴著斗笠、挺著大肚、袒露著胸部與生殖器,從外表和形體一眼實在分辨不出是什麼,卻帶著某種野性的生命力。松本將它鄭重地安置在舞台正中央。我當下並不太明白它的意義,只覺得它像是某種在地神祇。
場燈亮起,她走入舞台中央。她將右手伸向觀眾席,做出邀請的姿態。錄音與字幕同步:「從你們的座位可以看見我,在這個舞蹈,華爾滋要開始了。」接著她引導觀眾想像與她共舞:「我要示範,想像你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你的右手從我的臂下穿過;我的左手輕放在你的右肩;現在我們半身緊貼在一起。我們保持姿勢,專注在兩人的重心。我們踏出一步,並將這個想像中的重心轉移至地板。我們自然地以三拍子的舞步移動。」此刻,我的身體產生了奇妙的共感,彷彿自動回應著她的指令,一步步地嵌入那個想像中的姿態。當她說「我們半身緊貼在一起」時,我的右側浮現一種虛擬的重量,彷彿真的有人靠在那裡。我穿越過去她的空缺,填補了那個位置。
她規律地行走圓形路徑。我的身體也跟著那個節奏,想像著重心在這個三拍子的韻律中共同移動。我意識到,她將我從被動的觀看者,轉化為主動想像並參與舞蹈轉移的「共在」主體。即使我坐在觀眾席,我的身體已經進入了她的舞蹈。而這個邀請的動作意象,在接下來的演出中不斷重複發生。我後來才明白,這是對Lesson 3「凝視轉化為重量」的預備。她要讓觀眾意識到,你們的視線不是中立的,而是會成為舞者身體的一部分。
2. 被觀看的身體
水波聲中,場景轉換。松本將觀眾帶入昭和時期的東山舞廳、先斗町歌舞練場【1】。手風琴聲響起,開始描述社交舞傳入日本以及日本現代化的歷程。接著順暢地從日語轉換到英語:「我們想像自己是最吸引人注目的美女,我們想像周圍觀眾的目光。」隨後再度轉為日語,直指歷史的禁忌:「社交舞需要肢體接觸,被認為淫亂、不道德,需要規範,1935年警方介入。」
松本將歷史的道德審視轉化為身體感受,引導觀眾想像「你的舞蹈被視為不正確,身體必須被控制,你的身體被貼淫穢標籤。」她透過在原地進行的「細緻微小的滑步」和「擱下原先架起的手勢」,呈現被壓抑的女性身體在面對道德規範時的內在衝突。這些微小的、被限縮的動作,與華爾滋原本流暢的圓形路徑形成強烈對比。
短暫的暗場,松本繼續以流暢的移動展開華爾滋舞步。這段口白直驅她逃離芭蕾的核心原因:「我曾經學習古典芭蕾,我凝視鏡中的自己,擔心胸部變大,我開始害怕凝視身體。」她平淡的質問:「這到底是誰的理想?我如此努力是要給誰看?」
這裡的「鏡子」是規訓身體的典型工具,芭蕾訓練要求舞者不斷審視鏡中的自己,以符合外部標準。但對松本而言,這種凝視帶來的不是自信,而是對身體變化的恐懼,是對父權凝視下「理想女性身體」的反叛。她的身體開始以斜對角空間進行「直線往返折回的重複動作」,這種受限的、重複的路徑,強烈對比華爾滋流暢的圓形,暴露出規訓的痕跡仍深植其中。

京都幻想華爾滋(2025臺南藝術節提供/攝影楊人霖)
二、Lesson 2:承載與拒絕的身體
如果說Lesson 1呈現的是逃離,Lesson 2則是承載。Lesson 2的場景轉向鴨川與鹿鳴館,松本開始挖掘在地歷史的沉積,揭示一段民間傳說:「老人隨著海浪拍打節奏吹奏,小男孩敘說村裡的人記住了這個旋律,透過當地樂團演奏,這音樂使人律動而變流行,成為村裡的舞,人們說這是華爾滋的起源。」這個傳說將華爾滋的起源與水波聲、在地民間律動連結,暗示著舞蹈並非純粹的西方輸入,而是可以在地轉化、生根的身體。
水波聲響起。松本走向舞台中央,當字幕說出「眼前鴨川流淌,我走入河中」時,她向前一步,舞台中央一道光影呈現水波紋樣。口白描述進入河中的感受:河水冰凍、水流拍打。接著,她以虛擬的動作「手持張開塑膠袋裝承河水」,重現影像中的身體。那個虛擬的動作裡,似乎真的有河水的重量,而河水裡,又有鴨川的歷史記憶。
「我的鞋子像是推土機,它在河床創造一個圓。」她的身體此刻不再輕盈流暢,而是沉重地、積極地在歷史的河床上刻劃路徑。影像中,她彎下腰搬動石塊,一步步退行,同時艱辛地持續華爾滋的三拍子舞步。松本在影像與現場之間穿梭,將鴨川的歷史重量具身化為當下的動作。
此時,口白節奏驟降。她開始敘述疫情期間的經驗,她與祖母在電話中想像著一起跳華爾滋。但她突然話鋒一轉,聲明:「那是極私密的舞蹈,我今天無法展示給你們看。」
這一聲平和的拒絕,在整場不斷邀請「共舞」的脈絡中顯得格外刺耳。從河床上的主動刻畫到此刻的「無法展示」,松本劃出了一道界線:某些身體經驗僅屬於私密,拒絕被展演、被消費。這與Lesson 1中逃離鏡像的恐懼形成對照:前者是拒絕外部規訓的凝視,後者則是對展演本身說不。從被動的逃離到主動的拒絕,松本的身體正在建立自主的疆域。
三、Lesson 3:變形與逆轉的身體
1. 狸貓的現身
從逃離到拒絕,Lesson 3進入更積極的階段:變形。Lesson 3的口白敘述昭和十年鴨川氾濫,狸貓的注視。松本說她看見狸貓偽裝成女人,瞬變各種姿態,甚至變成無臉人。她的動作從柔軟的輕踏點步游移開始,隨著口白的推進,原本典雅的華爾滋舞步逐漸變形扭曲,身體的狀態急劇惡化。
直到這個時刻,我才恍然大悟,她正在實踐狸貓的變形術。那尊從開場就被安置在舞台中央的陶偶,正是狸貓的化身,始終在場施展這場身體的變異。日本民間傳說中,狸貓頭上頂著一片樹葉,就能變成美女、茶壺、甚至無臉人。它們頑皮搗蛋,不符合人類的規範,卻又充滿生命的頑強。傳說中,狸貓還能控制雨水,甚至創造水。team chiipro所說的「妖怪身體」(Yokai Body)【2】,指的正是那些被主流社會排斥的、具有原始力量與生殖性的「非規範」身體。
這個以變形與幻術為特質的妖怪意象,此刻完全進入了松本的身體。她的口白說道:「我想像身體被注視的喜悅,我會偽裝成你所希望的樣子,我將那道視線化為重量。」這段話伴隨著她展開邀請的手勢:「來觀賞我的期盼。」
不同於Lesson 1中逃離鏡像的恐懼,此刻選擇承接那些目光。狸貓的偽裝策略,成為她面對凝視的武器。她主動操弄這個被觀看的位置,像狸貓那樣,將規訓的標籤變形為自己的力量。
2. 怪誕的解放
松本讓觀眾「用視線握住右手、拖住奈奈子的後背」,強迫身體去處理這份沉甸甸的集體凝視。在社會結構中,外部壓力(如社會規範、道德審視、觀看的視線)通常是使身體感到輕蔑、失衡的壓迫。松本的身體覺察,卻將這種抽象的、外部的「視線」,轉化為可以利用的力量。
她的身體動作在快速的英語口白中逐漸變形,想像狸貓、想像河水穿過身體。敘事與舞蹈同步加速。她在扭動的肢體不斷傾斜與回歸軀幹中心的平衡:「我想像舞廳交錯的視線、我想像它的重量」。這段節奏緊湊的語言釋出,將歷史的「淫穢」標籤完全收編:「你在看著我,我正想著我的身體是淫穢的物品,感受你的視線化為重量,請看著我。」松本直視觀眾,面容展露怪誕表情,伸出舌頭、擠眉弄眼,伴隨著踉蹌的步態與游移的重心。她的身體卸下了追求完美的外部框架,在笨拙與怪誕中獲得解放。
在表演尾聲,她回到開場的邀請姿態,要觀眾「用視線握住右手、拖住我的後背」,她則想像自己與每個觀眾的身體重疊。被驅使的身體,最終呈現出一種「游離而空洞,卻被自己架著」的姿態,身體不再依賴外部框架來維持平衡,規訓與審美的外部價值正在抽離。從這個姿態中可以看見舞者的轉化,從被凝視的身體,到承載歷史的身體,再到變形的「妖怪身體」,界定出身體的獨立與自主。

京都幻想華爾滋(2025臺南藝術節提供/攝影楊人霖)
四、身體煉金術:凝視與反轉
《京都幻想華爾滋》將古典芭蕾的規訓身體史、華爾滋的道德文本,以及妖怪文化的批判框架交織為一場詩意的身體論述。這種交織如何實現?
這場演出最顯著的特質,在於口白如何建構「歷史檔案」「個人私語」「妖怪傳說」三重敘事的交織。松本的口白在1935年社交舞的禁令、昭和十年鴨川氾濫(歷史檔案);芭蕾鏡前的恐懼、與祖母共舞的回憶(個人私語);以及狸貓頂著樹葉變形、控制雨水的傳說(妖怪傳說)之間流轉。日語與英語的切換,更強化了這種敘事的多重性,語言的轉換本身就是一種「變形」,正如狸貓在不同形態之間轉換。
身體不只是被這些敘事「描述」的客體,而是在多重敘事的重量下被擠壓、變形的主體。這些敘事是驅動身體轉化的動力。當松本說「我想像舞廳交錯的視線、我想像它的重量」,她透過語言「召喚」那些視線,讓身體可以承載。敘事在這裡不是再現,而是生產,生產出一個能夠承載、拒絕、轉化的「妖怪身體」。
演出分為三個「課程」(Lesson),逐步揭示身體如何從被動接受凝視,轉向主動承載與轉化。第一課是鏡子與舞廳的雙重凝視,身體在兩面鏡子之間被審視:一面映照出芭蕾教室裡對自己變化的恐懼,另一面映照出社交舞廳裡碰觸他人的禁忌。第二課,身體成為河床,承接著流經的歷史。她像推土機般在河底刻劃圓形,搬動那些沉重的石塊,但當她觸及與祖母共舞的記憶,卻將那個身體藏起,拒絕展演。第三課,身體化為狸貓,學會變形的幻術。華爾滋的典雅步態扭曲為怪誕姿態,她邀請觀眾的視線成為身體的重量,將那些凝視變形為可以操控的力量。
這三個階段對應著「逃離」「承載與拒絕」「變形與操控」三種策略。松本不是要消除凝視或壓迫,而是要改變身體與凝視的關係,從被動的被觀看者,轉向主動的操控者。
回望整場演出,我才驚覺它的後座力。那些看似平靜的積累,在最後一刻突然爆發。當松本直視觀眾、伸出舌頭、擠眉弄眼,那個「游離而空洞,卻被自己架著」的身體,讓我明白前面所有的積累都是為了這個時刻。整場演出的結構建立在一種弔詭的辯證之上:缺席者被召喚而在場,在場者卻宣告缺席。觀眾「缺席」於舞蹈中,卻透過引導被召喚「在場」;歷史的重量不在現場,卻透過身體刻畫而顯影;與祖母共舞的記憶在場,卻宣告缺席;抽象的視線,成為具體的重量。
這種「在場/缺席」的辯證,正是妖怪身體的策略。松本奈奈子讓身體在多重敘事的重量下擠壓變形,將那些試圖定義她的聲音與目光,轉譯為驅動身體的燃料。像狸貓那樣,在被凝視與被敘述的縫隙中偽裝、變形,將壓迫逆轉為武器。
注解
1、先斗町歌舞練場(Pontocho Kaburenjo)於1927年建成,位於京都先斗町,是供舞妓和藝妓練習歌舞和樂器的場所,同時也是劇場。資料來源:演出單位於入場時發送的用語集。
2、日本編舞家松本奈奈子與西本健吾組成的 team chiipro,長期以「身體與動作作為批判工具的可能性」為創作核心,發展出研究為基礎的舞蹈計畫。詳見OPENTIX節目內容〈2025臺北藝術節:松本奈奈子✕林安琪(Ciwas Tahos)《黏著的手、縫合的山體》〉。演出中,松本奈奈子受到能劇作品《山姥》裡一位模仿「山姥」而得名年輕的舞者故事啟發,編創出新的肢體動作與文本,她稱之為「妖怪身體」(Yokai Body)的編舞方法。
《京都幻想華爾滋》
演出|松本奈奈子・西本健吾/team chiipro
時間|2025/11/27 16:0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