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陳正熙(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日據時期的台灣作家翁鬧,在中日戰爭爆發前夕於《台灣新文學》發表了他最知名的短篇小說作品:〈夜明け前の戀物語〉(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小說中的主人翁,以第一人稱獨白的形式,對一位「來自北方雪國的年輕女子」描述自己的性慾啟蒙,對理想愛情的渴求,和生活在現代化社會中的孤獨恐懼。這部作品有強烈的現代主義色彩,與翁鬧的人生際遇有所呼應,也隱含對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批判。
達秋劇團於2025臺北藝穗節演出的《天亮前的愛情故事》,受〈夜明け前の戀物語〉(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啟發,說的卻是一段若有似無的都會戀情:男女初識,未及深交就投入彼此懷抱,激情過後,各自淡然離去,仿佛一切不曾發生。未料,兩人之後卻在花店巧遇,寒暄問好,即使有再續前緣的想望,也難化解不知如何面對彼此的尷尬,最後還是淡然道別,各自回歸日常,彷彿從來不曾相遇。
整體而論,《天亮前的愛情故事》是一個還不錯的小品之作,最為特別之處,是劇場空間規劃與導演的場面調度,頗有創意,讓觀眾的觀賞經驗多了些層次和趣味。
舞台設計(黃詩穎)非常巧妙地運用濕地venue五樓的空間特色,以原有的兩道玻璃拉門將劇場空間分隔為三:相互面對的兩邊舞台(房間場景)/觀眾席,與玻璃拉門隔出的中央舞台(花店場景),觀眾席有兩個入口,分別導向被玻璃門隔開的兩邊舞台。在演出的前半段,拉起的簾幕將中央舞台遮住,從不同入口進入劇場的兩邊觀眾,會分別/先後聆聽男女/女男主角的獨白——他們各自對兩人關係的描述,對彼此的感覺;到了演出的後半段,簾幕被收攏,露出中央舞台的花店場景,我們聽到的男女主角對話,是從喇叭傳出的預錄音效,演員的嘴型變化與聲音之間的落差,讓寫實場景多了些虛擬趣味,而劇場則似乎成了人工智能實驗空間。導演(凌凱)運用這樣的空間特色,讓觀眾做出隨機選擇,以決定他們會先聽到男主角或女主角的說辭,進而影響他們在觀賞過程的情感投射對象。將兩人對話加以隔絕,強調視聽感官落差,雖非創新,但也相當貼切地表現了這段情感關係的曖昧本質。兩位演員(周巧蓉、謝雲陞)的表現也不錯,對文字、節奏、情緒的掌握,都可印證扎實的專業訓練,未來發展可期。
天亮前的愛情故事(達秋劇團提供/攝影陳文軒)
相較而言,《天亮前的愛情故事》的文本,就顯得單薄:男女主角兩人,缺乏個人特色,個人情感經驗與彼此關係,也都是尋常可見,並無特殊之處。因此,兩人的獨白無論先後,都難讓人留下深刻印象,自然也無從對比辯證,花店巧遇的尷尬似乎理所當然,但也僅止於此,互道再見之後,沒有低吟喟嘆,也無留念痕跡。這或許就是這段都會戀情的實相,但,如果真不值得留戀,又何須敘說談論?
表面上看,〈夜明け前の戀物語(天亮前的戀愛故事)〉與《天亮前的愛情故事》兩部作品,是有共通之處:愛情的渴求、情慾的滿足,深入細究,我卻很難理解兩者之間的關聯。翁鬧的作品,藉情感敘事說人生苦悶,因為時代、種族、階級因素的糾葛,而能發人深省,並且對主人翁,甚至那位不知名女子的未來幸福,有所期待。達秋劇團的演出,只是單純直白的抒情,沒有脈絡化的處理,就只剩下傷感情緒,至於兩人未來是否還有再續前緣的機會,似乎也無人在意。
或者,《天亮前的愛情故事》的創作者,是要借這段蒼白的戀情說當代都會生活的貧乏?真是如此,那自然是另當別論了。
達秋劇團去年以《一個外送員的21種死亡方式》,獲2024藝穗節精選獎而受到注目,今年推出新作《天亮前的愛情故事》,雖然對題材的處理與表演形式的選擇,稍嫌保守,但製作規模與演出品質都有不錯水準,仍值得肯定。另一方面,我也期許這群年輕創作者,未來對創作能有更基進的思考:對生命課題與人我關係的探討,不止於個人情感層次,而能有更具政治性、社會性的辯證。
《天亮前的愛情故事》
演出|達秋劇團
時間|2025/08/27 19:30
地點|濕地Venue-5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