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台北東區巷弄裡,不經意就可能錯過的地下室,來自澳門的小城實驗劇團《時先生與他的情人》,在六月北京及本月初澳門試演後,第三站來到台北。原本作為雜誌閱覽區的空間,置入鋼琴、敲擊樂器,及傳統戲曲的鑼鼓件,暗紅織紋地毯,隱約構築鏡框,右舞台一座透露時空的梳化小台,其上一襲淺綠水袖戲服,在燈光下,如十字架般垂掛著。演出前,導演提醒此作尚在實驗中,為接下來的觀賞,打下預防針。
兩名身著西服,面貌敦秀的男子,從揭露謊言後的場景開始展開對話,微弱燈光下,分不清是對簿公堂的法庭,還是分室而禁的囚獄。只見兩人在各自上演的內心獨白裡,反覆著對峙、辯證、追憶、質疑、幻想。語言飄蕩、行動無居,既不知要去向何方,亦不見停留意圖。兩個演員,三道聲軌,一個法國駐華使館外交官、一個雌雄難辨的京劇演員,以及關係之外的旁觀者,敘事感極強的音樂,則是無形的第四者。
法國駐華使館外交官布林希科(黃柏豪飾演),在回憶裡浮沈,闡述愛情、辯證權力,娓娓道出生命永遠在兩難的處境裡掙扎,注定失敗的徒勞無功。時佩璞(鄭君熾飾),從獨思裡質疑表演與存在的價值,那一襲隱喻信仰的淺綠水袖戲服,如同救贖,當他/她穿上水袖時,像是將自己釘上十字架,以京白念詞宣示自我的存在,對自己選擇的自由,義無反顧。
在舞台上質疑辯證的段落,讓觀者模糊於究竟是角色在說話,還是演員?而如此曖昧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場景,卻是缺乏安定感的舞台上,唯一令人安定的真實。那個缺乏的安定感,可能來自於尚未就位的演員狀態。由鄭君熾飾演的時佩璞,麗人氣質有餘,但動機薄弱的情緒突兀,過於溢情,同樣缺乏內在方向感的黃柏豪,行動之間,顯得侷促。兩者皆未能觸及角色心理認同的陌生感,洩露出尚未消化文本,僅只行文走位的扞格,以致不見關係張力,亦無法與音樂相契,疏離了人物關係,也削弱了文字中的哲學性。文字中大量而不押聲韻的直白唸唱,跳脫一般音樂劇的書寫邏輯,將劇本台詞直接韻律化,是文本創作黃庭熾的實驗,而從目前所見,確可見其仍在實驗中的未完成感,只能期待未來。音樂表現,則令人驚艷,在此音樂表現優於劇場實驗的階段中,較像是演者穿梭於音符之間的音樂會,古典西樂與傳統鑼鼓點的對話,已然完成了文本語言及其未竟之境,台詞唱念反而像是錯落在休止與空拍間的間奏。即便定位為實驗室內樂,也可成立。
題外一話是,全篇普通語發音,並無違和,可見澳門演員的口語嫻熟,是為了主角時佩璞的京劇演員身份而爲,亦可理解,但仍難免令人揣測是否有思考亞洲華文市場考量?
不論是普契尼《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或是東方《梁祝》,都在講述愛情中的無奈與自由意志的被剝奪,因為主人物的無從選擇所造成的悲劇,是愛情,也是生命的映照。華裔劇作家黃哲倫《蝴蝶君》情節異色卻取材真實,其所改編的舞台劇及電影等,不勝繁數,小城實驗劇團保留原始人物架構,刪除線性情節,詩化的場景、蒙太奇式的對白,僅以音樂貫穿全劇脈絡。改編、延展、重寫後的《時》劇所呈現的,不在同性禁戀或家國政治的單一路線,而更著墨於角色內在的自我質疑、人性思辨的無解習題,企圖投射真實。
舞台終幕,作結在他們仍難以捨棄深愛著對方的自己,認定了一切的相遇只是隨機。這讓人想起電影《偶然與巧合》(Chances or Coincidences,1998,法國)導演克勞德‧勒路許(Claude Lelouch):「生命是齣通俗劇,知識份子在裡面是沒有用的」,其所標示的與《時》恰恰相反,克勞德認為,所有的偶然,都不是巧合,人類的自由意志,皆為幻想。
來來回回,唯一可明的是,哲思辯證,只能反覆。
諷刺的是,這件世紀異事並未真正畫下句點,現實中的人物尚存,扉頁仍續,時佩璞卒於2009年,仍在世的布林希科,對此淡漠以對「……現在如果再玩一場遊戲,說我很難過之類的話,是很愚蠢的。盤子現在已經空了,我已經自由了。」【1】
在造物主面前,人真有自由嗎?
註釋
1、取自2009,7,3 telegraph 英文郵報
《時先生與他的情人》
演出|小城實驗劇團
時間|2015/11/21 19:30
地點|台北Boven雜誌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