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文音樂劇到「台味」音樂劇──百老匯之外的音樂劇傳統
5月
11
2015
我可能不會度化你(奇巧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508次瀏覽

田都班的最後一齣戲

演出:尚和歌仔戲劇團

時間:2014/12/07 14:30

地點:城市舞台

我可能不會度化你

演出:奇巧劇團

時間:2015/01/24 19:30

地點:台北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半人

演出:尚和歌仔戲劇團

時間:2015/01/25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文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常常覺得各民族的音樂發展,總與語言脫離不了關係。畢竟,語言決定了我們大多數人一生對於聲音的想像,決定了我們製造聲音的方式。先有語言,之後詩詞吟詠,然後歌唱,至於音樂。這麼一來,無論是在戲劇中的音樂,或是在音樂中的戲劇,都不得不先回到語言本身。

會有這樣的感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於「中文音樂劇究竟要不要加字幕」這爭論已久的話題。百老匯的英文劇歌曲,無論節奏多快速、聲部堆疊多複雜、台詞訊息多龐大,對於英文尚有基礎(還不需要)是母語的觀眾而言,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為何到了台灣,明明是用母語寫作、母語演出、母語觀賞的音樂劇,卻往往都要在舞台兩旁放上明明相當干擾演出的字幕?究竟是寫詞作曲默契不夠,無法掌握聲韻流動?還是演員咬字不夠精準,增加聽覺障礙?又或者是觀眾早已被字幕制約,非得加上視覺輔助才能安心?這些困惑尚未解決,這幾年中國一檔接一檔推出的百老匯音樂劇中文版製作,又為我帶來新的困惑。這些在音樂劇界耳熟能詳的經典名劇歌曲,以中文演唱的翻譯歌詞,卻是令人覺得生硬、詭異,甚至是尷尬無比。想要歸咎於翻譯品質或是兩岸用語差異,但與友人仔細推敲後,卻也總是很難想到更恰當的替代詞句。不諳日文、韓文(或是其他與英文來自完全不同語系的語言)的我,很難去感受其他國家的觀眾,聽到以自己語言翻譯演唱的百老匯音樂劇時,是否會和中文觀眾有著同樣的尷尬?但要直接武斷宣判「中文真的不適合拿來配上充滿R&B、爵士、搖滾曲風的樂句」,又顯得太過絕望。於是,前段至此鋪陳如此之久,終是時候輪到「台味音樂劇」登場。

「台味」二字,除了偶爾見於金枝演社的胡撇仔戲系列演出外,最近一次露臉,則是在尚和歌仔戲團《半人》的文案宣傳上。《半人》以「台味音樂劇」自我定位,有別於幾年前文化理論對於「台」一字究竟是歧視貶抑或是自我認同的辯論,反代表了一種在音樂、語言上尋根溯源的嘗試。如果在中文音樂劇創作中,要讓中文歌詞與旋律和聲搭配得更貼切,總成了這麼艱難、吃力不討好的任務,究竟有沒有成功案例可以作為參考呢?能雅能俗,還能隨時吸收各時代音樂風格潮流的歌仔戲、胡撇仔戲就成了前人呈上的範本。只不過,這些範本大都是以台語演出/演唱的。而「台味音樂劇」所代表的,卻超越了「台語音樂劇」,更不只是新編歌仔戲、胡撇仔戲,或是傳統跨界當代那麼簡單而已。我倒寧願將其理解為一種對於古雅文字與直白口語之間如何找到平衡,劇本台詞如何入詩樂,字句雕琢卻不讓觀眾感受到其距離,如「裸妝」般細膩卻自然的歌/樂劇場效果之追尋。

無獨有偶,除了不少音樂劇創作者開始在台灣戲劇傳統中找元素,試圖結合「台灣自己的音樂劇」之外,不少傳統出身的劇場人,也許也是為了因應時代潮流(加上劇種本身的靈活特質),再度放手尋求突破,於是有了奇巧劇團《我可能不會度化你》、尚和歌仔戲團《田都班的最後一齣戲》與《半人》等作品。前者與音樂人常磊合作,混搭豫劇、歌仔戲、胡撇仔戲等唱腔,參雜Bossa Nova、搖滾、嘻哈等多元曲風;後者則邀耀演劇團藝術總監曾慧誠執導,並與多位音樂劇演員同台合作,試圖以因所謂音樂劇約定俗成之基本曲構/戲劇架構,重新打理傳統戲曲之敘事手法。儘管這幾齣作品不全以「台味音樂劇」自我定位,但他們為相對沉寂(至少並未算得上熱絡)的台灣音樂劇創作,帶來各種不同想像的空間,更讓觀眾不斷自問:「台灣音樂劇究竟是什麼?在百老匯的西方歌舞、戲劇結構下,是否有其他可能性?」

在這些以傳統戲曲為創作基底的「音樂劇」作品中,最先引起注意的始終是在音樂上帶來的施展空間──這或許有大部分得歸因於演員紮實的歌唱技巧。說來殘酷,但傳統戲曲對於演員的嚴格聲音訓練,讓他們在穩定性、音準、轉音、情感堆疊、聲音表情、咬字上,都比所謂台灣音樂劇演員來得相對精準且出色(此處就平均值而言)。既然「音樂」是音樂劇之要素,演員唱功自然也帶來了決定性的成敗關鍵。另一方面,不同劇種的唱腔訓練各有其獨特性,把這聲音拿來詮釋相異曲風的歌曲,自有另一番驚喜。在《我可能不會度化你》中豫劇演員劉建華充滿爆發力、若搖滾歌手般卻又有著豫劇共鳴的嘶吼吶喊即為一例。

不過,在許多時候,成也混搭,敗也混搭。無論是當代自傳統取材,或是傳統加上當代新元素,這之間如何取捨,平衡如何拿捏,則成了最大難題。再度以《我可能不會度化你》為例,劇中集合各劇種的演員唱腔聲線,儘管豐富多變又充滿驚喜,卻在合唱處顯得彼此扞格(特別又是開頭、結尾兩首最該令人印象深刻之曲目),鬆散、時而落拍時而走音的合聲或齊唱,可惜也削弱了其他段落個人在獨唱、對唱時的亮眼表現。相較之下,《半人》的音樂融合則顯得太過保守,安穩地固守歌仔戲與中文音樂劇歌曲創作傳統,反落入了過往台灣音樂劇最常見的弊病,以過多的抒情歌曲讓戲劇節奏陷入停滯,也無法在音樂上突顯角色內在衝突與情節張力,為戲劇加分,徒留一首首優美但起不了作用的歌曲。

在音樂之外,薄弱的劇本似乎成了幾齣「台味音樂劇」(或說是大部分的台灣音樂劇)難以避免的致命傷。也許是承襲自傳統戲曲重唱腔身段不重戲劇結構,總是以簡單故事歌頌忠孝節義,充滿二元分明之道德教化,難以處理複雜的敘事主題。在《田都班的最後一齣戲》與《我可能不會度化你》頗具野心的題材上,前者試圖以劇中戲班興衰反映歌仔戲在台灣的茫然(卻不至絕望)的未來,台前台後之轉換呼應頗具巧思;後者則在耶穌、佛陀共處「度假島嶼」的大同世界寓言想像後,又將場景切換至瘋人院,大膽翻轉了孰真孰假的戲劇真實。但總體來說,人物刻劃較為平面單一,情節也往往落入重複,就連「危機事件」也解決得毫無根據。說的/唱的比行動還多,卻無法有效撐起最初設定的戲劇主題。至於《半人》中段以歌仔戲演出《鐘樓怪人》,則更直接地落入過度簡化的善惡對抗,竟遠比不上百餘年前雨果筆下的複雜人性糾結,更令人思考著莫非傳統戲曲只能以唱腔身段取勝,無法承載人性、道德、宗教、政府權力之間微妙的矛盾情結?一場鐘樓怪人/半人(善)與犯戒主教(惡)間的打鬥,只見到了精采的武打身段,心裡卻是更感空虛。在傳統的框架下,如何讓敘事結構得以支撐創作上的宏大格局,似也成為不得不面對的首要問題。

有趣的是,無論是以傳統戲劇角度或是美式音樂劇創作者的角度,這股「台味音樂劇」的實驗與追尋,都是一段互益的旅程:一方面讓戲曲得以以不同面貌重獲活力,也為音樂劇演員提供了不一樣的舞台與經驗累積(更別提台灣一年只有少數音樂劇產出,演員的演出機會是如此被壓縮)。事實上,在劇場外也有許多不同專業訓練背景的音樂人致力於融合各自音樂風格與台灣傳統音樂元素,若能將劇場外的「台味追尋」納入創作元素,將會是更值得期待的。畢竟,若說R&B是美式鼻腔共鳴英文產物,香頌則是來自法語呢喃,那麼在這塊土地上,說著什麼樣語言的我們,也該回過頭看看屬於我們的吟詩入樂。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