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新?何種視野?《2017新人新視野》
11月
20
2017
緘默之所(國藝會「新人新視野」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88次瀏覽
劉純良(專案評論人)

2017年的「新人新視野」推出了三個作品,二舞一戲。關於意義的建構或語言、表達,張敦智已經說了很多【1】,針對新人新視野,我主要思索的議題是養成與生產,這不只是2017年的作品帶來的思考,而是這幾年斷續有機會看「新人新視野」時的感受與觀察。當然這也延續我在「1+1雙舞作」就開始困擾的議題【2】,也就是不同作品擺在一起時,書寫上的焦慮與困難。最後,當然也還是要面對則這三個作品,我看到,與沒看到什麼。

第一,新人新視野,究竟怎麼樣算新人?國藝會的門檻,是「具中華民國國籍之大學或研究所畢業五年內的創作者」【3】,換句話說,沒有大學或研究所畢業的,唸書唸到戲劇學校的,不可申請。我還蠻好奇這個門檻排除了多少表演藝術創作者,出國久一點,唸的不是正規研究所而是特殊文憑的人,沒有大學學歷的人,沒有機會以新人的名義(縱使或許有新人的事實)拿這個專案補助。這件事情,我認為可以想一想,就創作者來說,多少有潛力的人失去了機會?

承接第一點,相似的教育體制下框架出來的創作者,會帶來什麼效果?過去這幾年的新人新視野,不少都是藝術大學系統出來的,在台灣的藝術學校說來說去就那幾個,不過真的只有這些藝術學校的人在從事表演藝術嗎?是其他系統的學生不給力,或者是類似的評審與審美重複循環?這是我的第二個疑問。

第三,怎麼樣算新人?這顯然有經驗值的差異,例如前幾年的林祐如、楊乃璇,跟今年的黃于芬,都是表演多年的舞者,或許在「編舞」上還新,但在其他面向上,無論是尋找舞者、燈光聲音設計、或者影像設計(黃于芬),顯然都有著不錯的資源。去回顧「新人新視野」幾年以來的入選人,有不少其實都是類似的結構之下的產物,無論是學校可以帶來的人力資源,又或者是自己職業上的積累,因此,一個新人其實是無能為力太新的。太新,初選的第一關要過,除非是天才到極致,或者各種因素俱足,否則很難想像評審能夠撥開身體、語言、技術的差異,而這些差異本來也是表演的一部分,本也不該屏除,如何實踐牽涉了技術、美感與人的關係,但這種事情,真的很講天時地利人和緣分與個人資產(包含魅力與前述的教育體制養成與潛在人力/際資源)。

強求資源平等是近乎不可能,但談論這個現象依舊必要。站在我的立場,這件事情讓人困擾的是要怎麼評論,老實說,我總覺得今年看起來有一點說新不新的氣氛。呈現上,生產條件很可能完全不一樣,如何面對某些相對精緻或毛躁的面相?生產上的資源差異與創作者本人的排練工作過程,應該被納入理解的範圍,創作作為一種養成,只看著創作理念與作品去下評斷,我認為在此刻已經不足夠了。那麼我該怎麼樣判別與歸類?最後,又該怎麼思考不同的作品,被擺在同一個地方的事實?完全切割開來以個別作品思考嗎?但是人的大腦不由自主的就是會歸類、比較,連宣稱要這樣做都會心虛,類比的前提優先來自於被共置一室的事實,跟大學生被隨機抽籤住宿舍一樣,或許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扣掉教育體制養成,就是被同一群評審選出來吧。要怎麼寫我都覺得不公平,這真是寫作的大苦惱。

在今年的「新人新視野」,我特別有強烈印象的,是每個創作者優先處理的內容,例如高詠婕《高明的前戲》,對於舞蹈與物件象徵有著強烈的執著,從第一次初選已經出現的游泳池、球、點滴管,到現在真正演出使用的獨角獸頭套。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個作品看著看著我經常會浮現「這全部拍成影像作品可能更有趣」的念頭,可能是因為我經常看到一景一景的畫面,與看似電影剪接的邏輯。又或者黃于芬的《緘默之所》,肢體修得非常非常細,是長期跳舞的人處理身體時容易出現的態度,我自己馬上也會想到很多年前看到她跳舞的印象,甚至是,多少會想起舞蹈空間的作品產出的身體性。孫唯真的《熱炒99》,對於節奏、語言與聲音的關係有很多處理,說話的語調、KTV音效出來的時間點,開了拉門的雷雨聲,關上拉門的靜默,文字的意義在此關乎於節奏的處理,也是這作品的特色。

優先處理,當然也就有比較不去處理的,又或者是,目前處理不來的,所謂的處理不來,往往就是那些讓我疑問到底有沒有新視野的時刻。這又回到了我原始的問題,新人新視野,怎樣算是新?這不會只是創作者的問題,也是觀眾的問題。有時候,觀眾也需要安全與舒適,例如對我而言,看《緘默之所》是相對舒適的,舞者的身體已經修得很清晰,意義或許不是無時無刻都浮現(那就是目前我看到還處理不來的),但身體作為表達已經有了方向。又或者,當我看《熱炒99》的前半笑得花枝亂顫時,究竟是因為它真的很好笑,還是是因為在前兩個作品的黑暗傾向下,我自己也很需要紓解?是否我自己也期待可以舒適地被娛樂?在他的節奏大致已經處理得很有趣時,最後的沈重,沒有相對的重量,如果說要刻意放冷,我尚未真正感受到那氣氛。《高明的前戲》,誠實說對我而言看不出前戲何在,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前戲這名詞,其中帶有誘惑與勾引,透過這誘惑與勾引,才有後續的事情發生,不管是什麼層面的前戲,都不脫這勾引,但《高》似乎一開始就跳脫了前戲的誘惑性,直接進入了磨蹭交換體溫的範圍,因此我一直感覺這作品是篇命題作文,但作文題目處理的是形狀相近但概念不同的範疇。

當我們想要反對一些什麼,與某種既成的美學相抵抗,又或者我們知道想要抵抗但不知道在抵抗什麼,又或者除了抵抗以外沒有核心價值,又或者拒絕核心價值但卻在一個黑盒子很難真正散落,我們就遇到了問題。

我想我在《高明的前戲》裡看到的,類似於前述這種徒勞的反抗,反抗太強的表演性,反抗意義。《緘默之所》,則大概是反抗少一些的,整體結構接近傳統分工的美感,影像與音樂大致服務著編舞,以創造一致性而非衝突作為核心(也因此,是存在核心而非反核心的)。而《熱炒99》則讓我深深覺得這個蠻有拿來賣錢的市場價值,在形式上,節奏的掌握使得觀眾很輕鬆地進入了狀態,起頭容易收尾難,我在想,結尾冷處理,是不是也是對情感性的敘事保持距離的方法?不過因為拉開距離的時間接近結尾,怎麼說呢,好像泡了溫泉八十分鐘最後意思意思泡一下溫水池一兩分鐘(還真的是跟演出長度很類似),不是那樣徹頭徹尾地冷。

縱使以反抗與否,去核心與否來討論三個作品,並置他們時,我自己還是覺得不太妥當。三個新人被擺在一起有時也是有點尷尬,或許客觀條件上,技術與籌劃的複雜程度,場館使用的空間狀態,都使得三個作品送作堆變成不得不,但這個不得不可能對他們自己的作品而言不一定很公平。

雖然說了這麼多讓我覺得很難評論但又評論了的元素,有一件事情在他們身上倒是共通的,今年的創作者,無論最後的成果如何,都頗為認真地在面對當代社會所帶來的問題,《高明的前戲》跟影像/畫面/權力的關係,《緘默之所》對動物倫理的命題,又或者是《熱炒99》對性別與性侵倫理的處理,我感覺這些都有超越自我的意圖,縱使有時操作的實質不一定真正超越。

創作者的新與觀眾的新,到底是什麼?誠實說,我看到了新人,不怎麼感覺看到新視野,有也只是隱隱約約。怎樣才能叫新視野,在怎麼樣的資源條件下呢?在怎麼樣的美感養成下呢?今年看完以後,我特別感到困難。有這麼一個專案對新人而言是重要的,經驗上,這個專案對於創作者未來事業確實扮演著敲門磚。然而如果新人新視野對「新視野」這三個字有所執著,或許應該要重新思考一下評審的門檻,以及創作上,如何擁有一個相對較為健康的機制,不管是能陪伴創作者往下走,又或者是對整個勞動機制有所回應。當然,這裡面也有某些對於他們勞動方式的想像與揣測,就現場的感受,製作的演出者,在演出當下是否真正信服作品,其實不是每個作品都讓我感覺到有真正的信任。人與人的溝通與工作方式,不只是一個人的創作理念的問題。我可以多多少少去幻想當每個製作的表演者都與創作者有著完全信任時可能產出的狀態,但這終究只是想像。

這些看似個人的關係議題,是否正是當下我們缺乏而最為必要的養成?或者這樣說吧,在看「新人新視野」時,我看到的是以生產完整製作為核心的補助機制。當完整的製作是補助核心時,當觀眾的預期心理不會是試圖理解這些創作者透過這個製作而學習到什麼,我能接收與期待的,是推出的新人碟子裡端了什麼菜。當然,或許很多人拿這個補助,也是為了要有機會做完整的製作。但被歸在這個專案裡推出,我承認我看作品的心態會有所不同。為了這最後的成果,究竟他們如何在前端生存、理解、審美,如何與人溝通,如何生存,我認為同等重要。而這又回到了我思考勞動條件與篩選機制的關係,我在「新人新視野」,往往隱約感受到工作過程的關係,有些關係在之後仍持續,而有些就此消散。雖然這可以歸諸於命運,歸諸於所有人都會面臨的人生成本,但我仍不免覺得,或許我們要再往前看多一點點,看這個補助專案的最前端,需要怎麼樣的條件,又闕如了什麼條件。在那前端,很詭異地,可能會連接到最後端:這個補助案,預期了什麼樣的觀眾?他有預期的觀眾嗎?這些都是我身為觀眾,必需要去思考的問題。

我該抱持怎麼樣的態度來觀看這些演出?今年看這些演出時,我特別感受到自己必須付出的成本,觀眾與創作者,看似有著莫大的距離,但卻是在這距離中共生的兩個生命,在這個環境,單純只用經費補助,或許還不足以創造一個生態系。劇場生態當然已經存在,那就意味著,每一種補助形式,每一個補助針對的對象,必然強化特定的生態,也可能消滅特定生態。這生態,奇異地與「新人新視野」的名稱相疊,畢竟當代所面對的,是生物滅絕,物種單純化,但我們也總是在期望遇見新的物種,新的生命,就算得找到火星去。這探勘行動,這物種保存,是這個專案所力有未殆,也不是這個專案的單獨責任,但我還是想趁這個機會拋出這些議題,畢竟,對生命的厚望,往往寄託在新生兒的眼睛之中。

註釋

1、請參考張敦智,〈從意義的產生、搭建到傳達《2017新人新視野》〉,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6878。

2、請參考拙作〈一加一試解方程式《沙度》+《阿棲睞》〉,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0264。

3、資料來源參考簡章,http://www.ncafroc.org.tw/founding-apply-single.aspx?id=39589。

《2017新人新視野》

演出|高詠婕、黃于芬、孫唯真
時間|2017/11/11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3102多功能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氣氛的殼裡,並沒無語意的血肉。創作上氣氛先行的習慣,後果便要耗盡所有篇幅,才可能挽救部分的表達初衷。這個問題,必須從源頭確立創作者的意念(即語言的內容)做起,然後完整、確實地交付舞者,再透過導演、編舞妥善地編排結構,最後才能抵達觀眾。(張敦智)
11月
15
2017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