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第五面牆吧!《迷途羔羊》、《緊急出口》
9月
15
2018
緊急出口(黃馨儀提供/攝影盧德真)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23次瀏覽
紀慧玲(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6年夏,差事劇團首次進駐誠正中學,在這所治理相對開明的青少年感化教育場所,差事與團隊帶著十一名校生進行五個月戲劇工作坊,九月時演出了第一齣獄所內戲劇《敬!世界和平》,鍾喬形容這批乍看「身體有著不安的騷動」的青少年像極了中國神話故事裡,帶著暴動,又有蓮花化身拯救世人能量的哪吒,他以〈少年哪吒的「變身」〉為文,將鐵柵裡暫時失去自由的孩子,穿越舞台虛實如同變身,如同他進出三道鐵門管制的獄所,日常與非日常、自由與禁棝的身體感流動。【1】

今年,繼去年正式以「逆風計畫」為名,差事第三次協助誠正孩子演出《緊急出口》。「逆風計畫」去年起即由教育部、台灣好文化基金會共同支持,台灣好基金會並邀請雲門舞蹈教室加入,在計畫中帶領舞蹈工作坊,同一批誠正孩子,領受戲劇與舞蹈洗禮。更可貴的是,藝術作為矯正教育課程的認知,今年也同步擴展到彰化少年輔育院,在「逆風計畫」與差事團隊陪伴下,彰輔孩子(女孩)同樣同步演出第一部戲劇作品《迷途羔羊》。

要如何形容觀看這群特殊孩子的演出?《迷途羔羊》由彰輔德班十八名女孩演出,如同《緊急出口》,故事內容都來自她/他們的親身經歷,真實與虛構間,緣於監獄空間特有的嚴峻氣氛,以及被觀看的本質,台上的一動一靜,很難不對應到更多聯想,關於表演(扮演)與真實(同理),以及觀看者(spectator)的位階與權力。因為相信故事所言皆真,所以,當女孩演出家庭管教失當、尋求慰藉以致染上毒品、法官冷峻地說著「給你多次機會無效,入監服刑」,這些簡易的劇情走向,一方面接受,但另一方面又無法全然明瞭,總覺其中應還有諸多轉折,才能被說服眼前台上這些清麗的青少年如何被判處隔離極刑,必須接受「矯正」。但正因為劇情走向、編導手法不選用寫實線性敘述,這些模糊的聯想空間很快被舞蹈般的走位、肢體動作、面具、各式人物的裝扮,以及音樂、燈光的配合加以填補。大柢以抒情出發,女性柔軟特質以及渴求被保護、關愛的脆弱性,讓《迷途羔羊》充盈著被理解的呼求,尤其是面具的使用,摘上摘下之間,導演李秀珣特別讓其轉化藉著手勢與姿態,帶有意識地強烈表現,回應外界評價與自我認同。總之,其感性形式帶著抽象的曖昧,寫意的溫暖。隔著舞台「第四面牆」,又多了真實人生「第五面牆」橫堵眼前,關於扮演與真實的間隙,這些「素人」、同時也是被矯正者的演員,如何在不違背治管者與觀看者的期待下演現真實?戲劇的穿透與「變身」,在彰輔少女身上,彷彿才要孕生。

相對之下,《緊急出口》的誠正中學仁班劇組十五名男孩,多數已參加過去年《山中樂園》演出,肢體與語言舒放自然許多。這齣戲帶著奇幻漂流情節,十五名青少年莫名地搭上船來到一處「絕望之島」,在尋找出路的過程,每個人如同天啟般必須交付、釐清、化解生命裡隱藏的衝突或罪愆,從而獲得一張地圖,並藉由集體拼合,找到離開的路徑。解方如同祕密,如同告解,男孩們分別說了一則則與父母、愛人、誤殺的亡者、朋友、工作之間的過往,有的抱怨母親自幼遺棄,有的憤怒社會不接受犯過錯的人,有的承認對父親不孝,有的忍受過酒精與家暴。交錯發生的,是他們對離開的疑懼以及性格上的差異,或競或合、或猜忌、或團結,種種現實社會縮影,以及人物塑像:很愛吃東西的、一直找廁所的、不相信愛情的、不信任外人的。導演陳淑慧與協同創作黃馨儀從工作過程採擷的對話相當鮮活,運用於轉場更加俐落快速,一半是故事「精彩」,一半是演員表演素樸「真實」,尤其對話快速拋接。一問一答間,也插入旁人或自白帶出的正念的嵌入,如「只要有開始,永遠不嫌晚」、「我該有什麼行動」、「出得去就可重新來過」、「你們把自己帶來這裡,脫離自私、面對責任、善待他人、回到社會」、「只要人就有良知、就可改變」。……

就觀看而言,兩齣戲都演現了表演者「真實」生命,【2】碰觸了歧路人生的過往與未來期待。如同少女們唱著「小孩不壞,我們只是需要愛的關懷」,男孩們唱著「如果可以重來一遍,我想再更勇敢一點」,都是出自男孩女孩集體填詞,他/她們的心聲令人慨嘆,但也不乏複雜思維情緒,如「未來是一片空白」、「別再問我愛是什麼」、「我在這裡,別擔心我」。各種不同境遇,當被成為「觀看」,在觀/演的單向交流中,觀者能進入的移情瞬間,仍很快被理性戳醒,上述正向的自我喊話台詞就是多例,多少有「期勉」意味。多位一起觀看的民眾劇場工作者、民間公益組織人士,以及工作坊成員彼此,也都很難掩去看見的事實或背後的真相,比如移動外出,一律手銬腳鐐,即使他們只是青少年;比如帶領的老師說,孩子之間也有權力傾軋,工作坊第一二星期都必須先調節人際關係;比如陪伴者最擔心的是青少年「出去之後」,社會壓力與暗黑誘惑如狼似虎;比如家庭根基崩壞,心理重建長路漫漫……。淺層因果都指向成長背景最攸關的家庭結構,但鍾喬仍不免提及,將這群人套上法制化管理,並驅離於社會之外,保護了社會公共秩序的安全,規馴化其身體,但最後又將原因諉給私人的家庭結構因素,實是忽略了權力與資源失衝的階級問題。我們的監獄、法務、教育、公衛仍無法充分配合,給予青少年更多支援與照護,以致《緊急出口》戲中有一名角色,他最後是選擇不離開「絕望之島」的,不僅因為「裡面比外面好」,也暗喻了外面是一般人都難以應付的吃人社會,何況被貼上標籤的刺青男女?

用暫時喪失自由贖回政治給予的人權空間,這是監獄「迷途羔羊」們的真實。終究,藝術抵達不了絕對真實,但卻碰到了想像的邊緣,或說,創造了一個逃逸的出口,社會的預習,自我的映鏡。誠正中學十五個孩子,頭一年還有爆亂本質,轉眼間成了黃馨儀筆下長大的男孩;彰輔十八名少女,說出自己故事,頭一次撕心裂肺地哭喊失去父親的慟。他/她們有的第一次站上舞台,第一次接受到掌聲,第一次向外人介紹自己。誠正劇組男孩下戲後,簡單地拋給我提問「學到了什麼」的回答,包括:勇氣、表達自己、敢表演、團結。這與戲劇扮演的心理療效一模一樣。彰輔女孩第一次說出「幹」的台詞,台下遠道從新竹到彰化觀摩(可能是破例)的誠正少年笑得非常大聲,應該是為這句髒話力量加油。更不能不注意的是,男女劇組都有大批手寫、手繪圖示、文字,這些稚氣的筆跡或簡單線條的圖畫,對比於演出的整套SOP,真的像小孩的家庭作業(也顯見多數孩子字是寫不美觀的),但正因為帶點潦草或隨興,反而洩露了更多真實,就是,非整飭的人生,才是他/她們的日常。然而,什麼才是正常、整飭人生呢? 《緊急出口》這次戲裡已有男孩穿上西裝,帥得像韓版明星,但更令人驚艷的是也有反串太太角色,戴上假髮、趿高跟鞋、隆胸,這位演員一定享受了真正「扮演」的樂趣,忘了編導偷渡扮裝的目的還有破除性別對立的暗想。

差事是國內長期致力民眾戲劇理念的工作與創作團隊,在過去三年,結合李秀珣、王識安、陳淑慧、黃馨儀、高琇慧、黃彥霖等等經驗豐富的劇場工作夥伴之力,將藝術送抵生命幽洞的另一處洞口,運用的是民眾戲劇、受壓迫者劇場等等美學方式。說是社會實踐應該沒人會反對,但不僅承予的對象接收了藝術的刺激與涵養,施予的一方,作為藝術工作技能與創造者,劇場如果能更逼近現實,除了創造幻覺與真實一線之間的劇場作品之外,走到社會場域,直接進入那永遠虛幻真相分界不明的混噩人間,大概也是藝乘或藝道,或劇場可能有的,改革的力量。

註釋

1、鍾喬〈少年哪吒的「變身」〉,文章由鍾喬提供。

2、據黃馨儀表示,劇中角色是抽籤決定,因此不必然演出段落即代表該名演員真實故事。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