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意識互滲,創作如何可能?《原本山》
10月
06
2020
原本山(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74次瀏覽

楊智翔(專案評論人)


以結果來看,不過是隨團員爬上山,抵達預設表演場地,依指令拿起道具,與環境拍下照片便告一段落。

如此僥倖,作為第一屆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唯一售票節目,會不會過於便宜行事?甚至,兩場觀眾總數僅十六名,在擁有五十檔免費演出及展覽活動的藝術節中,蔚為奇觀。然而,《原本山》絕非如表象這般簡易,甚至無法僅以觀光名義帶團上山導覽來理解便可終結。事實上,成功報名後的所有安排、抵達演出現場的參與,到離場後的影像創作,可觀察到,《原本山》嘗試玩味展演時空與觀演關係,進而交織多軸向生活經驗與生存空間的流動意識,另闢一條專屬花蓮介入空間對話的想像維度,據實體現節目介紹其中一段內容「城市往山的方向,不只一條路線。如果我們終究會抵達,那麼,重要的將會是過程」。也就是說,從起始到結果之間的「過程」,才是本作所要展現的創作主體。於此,過程如何可能?一樣的結果(伴遊上山拍照),觀眾還能與空間產生何種對話?

時空回到九月七日,藉由通訊軟體LINE的聯繫,我與Aput成為旅伴,展開為期十四天的漫聊。由於Aput大頭照為本作的主視覺人偶,過程因而產生虛實難辨的錯亂感:究竟她說的一切是本人真實的故事,抑或刻意經營的角色生命?直到有次她傳來小孩正在滑梯玩耍的照片,方才逐漸確認。不過她的存在仍維持著一定程度的神祕、模糊感,不僅不知其長相,也未能明瞭我們漫聊的內容(分享正在聽的歌、彼此對於山的經驗、有關搭乘火車的故事等)與本作之間的關連。此段關係建立,被告知將成為部分演出文本,促成一天比一天更加確定早已開演的心理感受。對節目的期待擴張深化的同時,也納悶著:真正演出那天將一起爬上山,在山上該如何探索城市空間?需要帶多少裝備?舞台空間在山上,加上往返時間,演出究竟有多長?

要走入本作,不僅須擁有極度開放的心胸(得與團隊、其他觀眾交換生命經驗,且個人經驗將成為共同演出文本,也須接納高度未知的演出時間、地點、內容),還須具備體力基礎,方能感受與抵達。於花蓮車站集合後,所有人一同轉車前往新城站。過程中,Aput指示將提供的兩名人偶(與Aput的LINE大頭照相似)貼於車窗上,並聆聽送我的歌。「無邊的宇宙/哪裡有我要的生活……整個海洋擺動/柔軟地舉起我/孤獨給我自由/猶豫得好感動/想要的生活怎麼有一百種/該怎麼走/誰來告訴我」,盧廣仲〈100種生活〉是我先前分享給她的曲目,藏有曾經深切的回憶。人偶們快速飛越窗外蓊鬱綠海,頓時將過去幾日彼此隨意漫聊的內容壓縮並巒疊了起來。透過歌聲記憶的牽引,原先僅由線上連結的生命空間似乎在火車的喀搭聲響與向前穿越的時空漩渦中,互相滲透。配戴耳機單獨而坐的我,突然感到與此地的牽繫,在Aput的種種作為下開始蔓延滋長。

原本山(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當空間意識產生鬆動,所處環境便坐擁更多出聲的力量。在太魯閣步道入口,青年Yakaw為我們訴說位於山上大同、大禮部落使用流籠的故事,以及之後日治時期、國民政府遷臺有關木頭砍伐的故事。這些鑲嵌於空間中的信息,在Yakaw提到步道旁家屋遺跡與太魯閣族葬儀關係時(祖先逝世將埋於家屋內床下土地),步行的意識於是立體而肅穆了起來。可以說,這段緩緩徒步向上運動的經歷,於呼吸增促且汗液輕瀉的過程,逐漸從登山前輕鬆又可愛的口號「一起出發尋找原本山吧!」過渡到足以體察人與土地環境所揉雜的精神層次。不僅是帶團導覽這般簡單,也不只是任意拼湊創作素材這般隨興,將靠近表演現場的前段工程時空延長,鞏固了擁有話語權的主體能被清楚覺察的線索。評論人林偉瑜在與本作相關的作品《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評論中提及:「被展演的對象接管了發言權繼而展現其主體性,而正因為與主體對象的直接面對面(而不是只經過藝術化的中介來想像被表現主體),觀眾感受到強烈的真實感。」【1】可觀察到,山東野表演坊近期企圖在創作中退位卻又未偏離劇場創作的操作手法與成效。於是,我們這一行人與遊覽車上洶湧而來的團客上了同一作山、步上相似的路徑,卻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感悟與視野,主體的透明度及空間信息的發言聲量也因而有所深淺差異。

來到一處觀景平台,未及山頂,也不是個多高的地方,但景觀直指著亞洲水泥公司位在新城山的礦場凹坑。腦海忽然湧現於新城站下車時,一輛輛靜候在鐵軌上的亞泥專屬車廂。當家屋遺跡、礦坑開採與亞泥車廂的印象交互疊合以後,倏忽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正在尋找、期待的終點,所要前往的山頭,那座「原本山」早已不存在。更精確而言,它正在我們眼前快速消逝中。曾經居住在上頭的族人,因各種因素而被迫遷至山腳現址(富世村及周邊),山上的土地有世世代代祖靈守護的氣息,不管多年來如何抗爭【2】,至今族人仍只能眼睜睜看著祖靈地一點一滴地被轟炸、開採然後運送外銷,不僅幾十年來飽受每日多次炸山的震盪恐懼,還面臨著不知何時可能發生嚴重山崩、土石流等天災的威脅。在地居民的生存權、財產權、居住權、工作權、人權等權利無一不牽繫著我們眼前所見的景觀,一景道破所有此處的空間議題。與本作所屬的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活動主場地「花蓮市」相較之下,這裡的空間議題源自水泥的生產、自然的掠奪,而城市似乎即是水泥需求者大宗,在城市翻玩(水泥)空間內外的藝術、創意與想像力同時,這裡卻正在上演非藝術、非虛構、不創意,難以討論美感經驗的「暗黑花蓮」,想到此處,不禁顫慄不已。

原本山(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平台上,Aput要我拿起一面網美拍照打卡板,板上印有臉書貼文模仿的畫面,上頭有個大洞,洞邊緣的山形圖案正巧回補已被挖空的山頭。從洞探出頭來,與背後毫無邊際的山景、眼前人工的打卡板合影,「原本山」終於抵達,團員所謂的「暗黑網美打卡點」於焉誕生。整個過程,演出不像演出、導覽不像導覽、健行不像健行、陳抗不像陳抗。然而事實上,最後這個「拍照打卡」的舉動收斂了一切,甚至提出一種創作的可能:藉由流行文化來干擾藝術社會介入的窘界。議題處裡方式引人入勝,又不過分激烈,以沉默的事實化解先入為主的立場,游移在形式邊境,進而展開普世權利的思辨想像。最後的高潮,像極了迴力鏢,甩出去又收攏了一切支線。

半路曾邀觀眾拍攝擷取LINE對話內容而成的影片,據說會剪輯成本作最終的成品【3】。截稿前因尚未看見,只得靜候究竟將有何延伸。《原本山》演出的結果簡單,過程卻一點也不馬虎,未下山前有安排輕食野餐,承接暗黑的幽默終於恢復了一點喘息空間,能夠鬆懈與沉澱一路以來身體與心靈的撼動。想要的生活有一百種,哪裡有我要的生活?那個我會是這裡的誰?誰又能代言這裡來發生/聲?現地的困境,會不會也是我可能面臨的焦慮?當議論紛紛的空間被搬上舞台,如何海納百川並觸動參與的觀眾反身性思考?期待並樂見下一屆的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能繼續支持如此獨樹一格的作品,開展城市另一面向的空間意識探索,讓創作的可能性遍地開花,甚至更促進多元的對話。

註釋

1、引用自林偉瑜〈創作者在此匿名,主體現身說法《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796(檢索日期:2020/09/25)。《原本山》與七月於花蓮縣秀林鄉富世村演出的《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下稱《富世漫步》)皆為山東野表演坊今年的作品。起初規劃本作為《富世漫步》之宣傳前導,後因原定六月舉行的第一屆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之下延至九月才舉行,連帶使本作從前導轉為《富世漫步》之延伸創作。因此,兩作具有關聯性,應可互相參照了解。

2、花蓮新城亞泥事件及其居民抗爭相關影像,可參考由公共電視「我們的島」節目所製作的專題〈挖山取石的代價〉,網址:https://newmedia.pts.org.tw/island20/asia-cement-cost/(檢索日期:2020/09/25)。

3、影片將公開於山東野表演坊粉絲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ShanDongYe(檢索日期:2020/09/25)。

《原本山》

演出|山東野表演坊
時間|2020/09/20 10:00
地點|太魯閣國家公園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
英巴爾藉由將表演者的身體與紙張物質化,使彼此之間的物理特性形成張力,以此探索何謂脆弱。然而,當表演前段,英巴爾在高空上將紙張逐次撕掉的印象還烙印在觀者心裡時,最後的戳破紙張已能預料。同時亦再次反思,紙的脆弱只能撕破或戳破,或者這其實是最刻板的印象。
2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