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池戲劇節」(《你把快樂建立在我的____上》、《家的望想》)
演出:林座、古蹟燒
時間:2019/07/21 18:30
地點:南投魚池鄉公有零售市場二樓、魚樂魚池Hostel
《揭開下城禁建生活的神秘面紗》
演出:下城阿嬤
時間:2019/07/27 14:00
地點:新北市新店區下城社區發展協會會所
文 黃馨儀(特約評論人)
炙熱的七月,在鄉村與城市中相繼看了兩齣以「地方性」為題的展演:一是以巫明如為首,一群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的學生希望創造故鄉欣賞表演藝術的可能,於2018年開始利用暑假籌辦的「魚池戲劇節」,並在今年邁入第二屆;另一邊則是由下城社區發展協會所策劃,在新竹生活美學館兩年的補助下,從2018年藉由口述歷史、影像紀錄,到今年再加入社區劇場、週邊導覽等方式,試圖揭露下城社區在「軍事禁建區」這樣特殊地理位置下,七十年來居民所遭遇的居住權益以及人口外流問題。
此兩場演出,因著策畫者的創作身分與表述意識不同,即使同樣以「地方」為題名與號召,卻呈現截然不同的氛圍──魚池戲劇節的演出整體有趣地反與「魚池」該地沒有那麼深的關聯,企圖引入較年輕的表演方式,帶入另一種觀看。《揭開下城禁建生活的神秘面紗》則非常有意識地展現在地對於禁建的抗議訴求,然而卻很可惜地沒有統合的美學建構,形成疲乏。某種意義上,兩檔演出各自的不平衡,似乎映照出戲劇進入地方場域的兩難。
哪裡的「戲劇節」?
第二屆的魚池戲劇節其實很早就開始在地宣傳,因著埔里友人的消息,年初即留意到這個戲劇節。然而具體的演出與策劃方向,就我這樣的外部觀眾而言,卻是一直不甚明確。【1】雖然魚池戲劇節為兩個週末(從週五到週日)的展演,共計六場,每天會發生三檔演出。只是觀眾一晚只能看到兩檔演出,近八十名觀眾會先一起觀賞《你把快樂建立在我的____上》,而後則會被帶開,分別就當初購買票券觀看「你導我演計畫」的《五城囝仔》或是「古蹟燒」的《家的望想》。若要三場演出都能觀賞,則至少需要兩個晚上,這也為主辦單位所希望的,期待觀者有更多時間待在魚池。在此脈絡之下,戲劇節中也都有安排現場音樂演出與攤販市集。不過,唯一訊息露出的「魚池戲劇節」臉書粉絲專頁,實無法有足夠資訊提供選擇,無法多日觀看的我,只能憑劇名和直覺決定。
而作為每天的共同演出,《你把快樂建立在我的____上》雖被稱為「即興演出」【2】,但就現場觀看經驗,實無法理解其「即興」的設定為何──表演上並無以「接收觀眾點子」作為創作靈感,而是藉由開場舞台上的定目腳本演出,到演員休息區因為一封不知名的信件發生的奇想事件,再讓事件後演員重回舞台演出一樣的定目劇。某種程度有日本電影《一屍到底》的諧擬性,或許是想要展示表演工作者在台上、台下因應現場展演的反應力與專業堅持。觀看過程即使笑料不斷,也不禁令我頻頻思考這樣的演出在「魚池戲劇節」出現的意義為何?與現場觀眾的關係為何?為什麼每一位觀眾都要看到呢?是為了提供一個不一樣的劇場想像嗎?但與我共同看戲的在地友人多表示不知該戲在幹嘛時,作品真的有和在地觀眾交流了嗎?
與《你把快樂建立在我的____上》相比,《家的望想》與《五城囝仔》【3】則和魚池當地有所關聯,也令我不禁好奇如果是強調「轉來看戲」的「魚池戲劇節」,何不以《家的望想》與《五城囝仔》聯演即可?
我所觀看的《家的望想》,為北藝大學生的創作演出,藉由兩個魚池青年與歌曲的聯想記憶──一位留在當地的年輕歷史老師、另一位則是赴台北的戲劇學生,帶出與長輩的回憶,也藉由其阿公阿嬤的生命故事,連結到魚池的歷史。《家的望想》在魚樂魚池的一樓客廳演出,某種意義上或許向當地人展示了非典型展演空間的可能。然而在表演上,無論是《家的望想》或《你把快樂建立在我的____上》都有一種「年輕性」,就觀看上也會覺得可惜,因為是「北藝大」學生可以駕輕就熟展現的表演方式。雖然表演絕對夠吸引人,但在表演方法與敘事架構上都略感「便宜行事」。尤其《家的望想》選擇以手電筒和影戲呈現九二一大地震的經驗,概念有趣,每個光影畫面卻都不夠到位,實讓人覺得可惜。這之中固然有我對「青年返鄉」的期待:這樣內容的戲劇節如果不是由「魚池出外青年」策畫,而是全然由外地人主辦,還會成立嗎?
家的望想(魚池戲劇節提供/攝影林昌賢)
雖然魚池戲劇節的初衷其實就是那麼簡單:「想讓我的父母、鄰居都有戲可看」【4】,也就憑著這個信念,一群年輕人連兩年回來策畫了這個節慶。即使我們說著「藝術即生活、生活即藝術」,但如果沒有更長遠的在地深化,「魚池戲劇節」所展現的,到底是靠近魚池鄉親的劇場藝術,還是從台北搬來的都會劇場呢?
如果劇場不是地方最好的表達?
作為光譜的另外一端,由下城社區發展協會發起策畫的《揭開下城禁建生活的神秘面紗》當日展演,則由三個面向──訪談影片、社區劇場、實地導覽──展示與揭露下城社區位於軍事禁建區的生活困境。置身其中的居民,對於居住環境無法翻新整建、無有法律產權已有著極高的不滿,尤其因此而使得人口老化、青年子輩不願與家人同住,處於新北市、周圍豪宅林立卻破舊的下城社區的長者們,著實有著極旺盛的在地訴求與抗爭意識。【5】
我所觀看的「大眾熱鬧場」在一開始即藉由主策畫者展現極高的宣示能量,並藉由唱名地方長官,標誌出其欲以藝文力量作為政治訴求的企圖。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區域,有過往情報單位「清風園」(在日本時代又為痲瘋病院)、碧潭村,還有白色恐怖刑場,或是從軍人監獄轉成為的新店毒品戒治所,成長於其間的下城區民在空間使用上卻從未有過選擇權,只能咬牙不斷共存。由此而來的對抗能量,也轉入到今年的社區劇場與現場導覽嘗試──下城阿嬤們據這些過往所不能言說的記憶,共同藉由身體展演進行表達,並在演出後有額外的社區導覽,帶領觀眾實際走入下城社區的場域點,親身感受。
只是,展演當天先有「真人」訪談影片帶出整體脈絡,緊接於其後,阿嬤「扮演」的劇場在同樣的訴求下,力道反而減弱許多。一來當然還是阿嬤們在表演上的能力有所侷限,二來則是與影像紀錄的真實相比,同樣的內容表述下,劇場轉移在真實與虛構的想像可能無法呈現,即使陪伴帶領的高伃真有許多場景裝飾的巧思:畫著花草的cube隨時代推移轉面向後,則成為貼貼補補的鐵皮建築(在禁建區的居民唯一的改建可能),或是綠布拉開後呈現下城區較外圍山區的豪宅景觀──這也諷刺地讓居住環境其實不佳的下城區在統計數字上成為台灣的「富豪」社區。當實際進入導覽時,空間場域的現場性,結合阿嬤直接敘述的故事與真實情緒,又再一次壓過了「扮演」的劇場。不免令我想提問,在這樣的安排下,「劇場表演」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誠然,社區劇場在此計畫中所該著重的不只是最後的展演,而是四個月間帶領者陪伴、開展阿嬤的身體、敘事,更全面表達自己的過程。只是無法迴避的是,歷程如何能過渡到難免被結果論的「演出」?又,並置了更有力量的紀錄訪談與現場導覽時,美學建構還不足、又無法遊走於虛實間的社區劇場就更屈居下風了。走踏過程中,我所思考的是:或許可以將阿嬤們的扮演直接結合入導覽地點,實與虛的扣合會否更為緊密──在真實的場景與敘事中,有虛構的再現。這或許對於帶領者編排或是阿嬤體能會是個考驗,但若以劇場作為一個展現轉化與改變現實的可能,同為應用劇場工作者的我,也會期待更有想像空間的展演安排。
期待更縝密的地方創作想像
對於青年自發籌辦的魚池戲劇節與基於社區發生需求而生的《揭開下城禁建生活的神秘面紗》,我明白實踐的困難,而以劇評的角度觀看或許言重了。然則其中所含藏的期許為:當以「地方」為名時,我們如何更審慎地去思考?尤其是身為邊陲者而有資源時,如何更有利的表達自己,並去認知「在地存有(being-in-place)對於文化生產的重要性,尤其個人如何可能利用地域性來拓展想像力,而有別於與其他創意工作者密切接觸的方式。」【6】據此能有更豐厚的文化擾動,這也是我給予自己的提醒。
註釋
1、魚池戲劇節於2019年4月21日的臉書售票訊息中開始有相關的資訊露出,但對於筆者而言,除了相關人物介紹外並未更深度揭露作品內容,或是此三檔節目設計為一個「戲劇節」的關係。參考「魚池戲劇節」臉書粉絲專頁,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YuchiFestival/。
2、參考2019年4月21日臉書的售票介紹:「節目《你把快樂建築在我的__上》,將採用即興創作演出,每場都是獨一無二的。就算看兩次也不會重複。歡迎您二刷、三刷、各種刷! 」
3、就觀看《五城囝仔》的友人轉述,《五城囝仔》為魚池在地青年黃俊偉的故事,全劇以台語「類說書」的演出。有趣的是,在戲劇節現場若詢問兩齣戲的差異,相關人員多半會以「可不可以聽得懂台語」作為切入點,而非就劇情內容作介紹。
4、參考郭芳慈:〈人物專訪│幕起時分:專訪魚池戲劇節主辦人巫明如(四) 〉,國立暨南大學「R立方電子報」,網址:https://reurl.cc/pzKXr(瀏覽日期:2019.07.19)。
5、下城社區的脈絡,可參考此次活動粉絲頁「下城社區ㄟ故事」,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storyofmyhometown/。
6、參引自馬克‧班克斯(Mark Banks)著,王志弘、徐若玲、沈台訓譯:《文化工作的政治》,台北:群學出版社,2015年,頁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