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莎士比亞環球劇院
時間:2014/10/0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文 吳岳霖(專案評論人)
真正重要的是,我們應透過莎士比亞的文本,探索我們當代的經驗,我們的焦慮和感受。──Jan Kott
再度丟出這段話的同時,我也陷入一種迴圈式的自我檢討,不管改編或是討論改編,這段金玉良言彷彿幽魂,不斷地纏繞。其實,所謂當代改編的問題,不只侷限於莎士比亞,那個「莎士比亞的文本」可以被無限地替換:「希臘悲劇」、「易卜生的文本」、「契訶夫的文本」……而靜觀年年都會產出的「經典改編」,不都在這個邏輯裡打轉,找尋我們的當代經驗與焦慮。但,這也產生另一種「焦慮」──面對經典的焦慮。
先不管離題的「其他經典改編」,回到「莎劇改編」。在台灣,始終是「跨文化劇場」不可不碰的熱門。特別是戲曲,不管是京劇、豫劇、歌仔戲,客家戲,都曾從莎劇入手。以舞台劇或音樂劇作為主要展演形式的,更近乎年年至少演出一部作品。今年(2014年)適逢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世界劇場更加瘋狂地演出莎劇;回到台灣,除了在地劇團的演出,不管是重演或新編(包含台南人劇團的《哈姆雷》、同黨劇團的《馬克白》、台灣大學《第十二夜》、台北藝術大學《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車場》、台灣豫劇團《背叛》等),亦有不少外國劇團帶來演出,像是葛雷格(David Greig)《馬克白後傳》、皇家蘇格蘭藝術學院《威尼斯商人》,以及下個月即將上演的阿姆斯特丹劇團《奧塞羅》。可預期地,至2016年(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大概都是莎翁重現人間的狂熱期。
不過,在眾多的「莎劇改編」裡頭,英國的莎士比亞環球劇院似乎始終走著不同的路子(雖然使用「不同」這個字眼是個弔詭的說法),以原汁原味詮釋莎翁劇作聞名。座落於倫敦泰唔士河南岸的莎士比亞環球劇院,是1997年經過考證重建而成(當然其歷史源流還可以追溯到更早),以重現伊莉莎白時期的莎劇作為主軸,包含三層的開放式劇場、舞台前的空地(Pit)供站著看戲的便宜票價、現場的樂器演出、不佩戴麥克風、自然照明等,都顯現其力求再現時代氛圍而製造出的「限制」與「實景」。當然,他們所展現的也是莎劇最古典的風貌,不管是演出、還是整個環境。只是,這次原裝搬來台北演出的《仲夏夜之夢》(首演於前一年),由於是在國家戲劇院裡演出,因此變成是在舞台上再搭設一個舞台,呈現出劇院裡包著劇院的情況,並且「製造限制」:不暗劇院燈而營造自然光,並且不做任何舞台燈光的變換。於是,當我們穿越過劇場的大門時,不僅是跨越空間(台北-倫敦),或許也跨越了時間(二十一世紀-十六世紀)。
因此,這樣以重現原汁、複刻容器為原則的「莎劇特調」,我們所喝到的實是莎士比亞怎麼運用劇本裡的語言,製造陷阱、巧奪韻味;以及其安排的情節,如何在錯綜巧合裡抓住不同的脈動,與支線的彼此呼應。而導演多米尼克•壯古(Dominic Dromgoole)除了力求複刻,像是演員身上華美的服飾,著實反映古典手工刺繡的精緻宮廷風;或是在(國家戲劇院的)舞台的(莎士比亞環球劇院的)舞台二樓,現場演奏傳統樂器……等;也不斷在原有的限制與再現裡,挖掘獨到的巧思。例如:演出提修斯公爵、希波麗塔,與仙王歐伯朗、仙后泰緹妮亞的是同一組演員,對照出其男女關係,及出乎邏輯的錯認;在現場演奏的歐洲傳統樂器裡,我們可以默默地聽到中國樂器的聲響(二胡、古箏、笛等);同樣的中國元素涉入,出現在劇末,希波麗塔突如其來的幾句中文:「好可憐……」(縱使我覺得這幾句中文遠比英文更需要字幕);以及道具的使用,都在看似簡單的佈景裡搬出新意,像驢子頭與仙后躺著的花床,是從舞台的地板立出腳架再鋪上類似枕頭的道具;此外,聲響的使用也頗有效果,像是工匠們穿著類似踢踏舞鞋,每每出場都製造出吵鬧的氛圍,或許也對照出貴族的優雅與平民的喧囂,並且他們所搭設的歪斜舞台,不管是在華麗的宮殿柱子或者是重現的「環球劇院」裡頭,都映照出了差異。於是,這些巧妙的安排並未改變莎劇的原味,只是我們所喝到的也非完完全全是莎劇的原汁,而是在不影響原汁味道的調配裡,搖出一杯不一樣的「特調」。(於是,我更期待高雄衛武營即將在戶外搭出一個更接近原貌的莎士比亞環球劇院)
當然,在喝下這杯特調前,我也曾質疑,這樣看似原封不動的重現,是否能夠搭起與當代間、與跨文化的橋梁,而將成為一味的復古呢?
但中場休息前,我就已否決了我的多慮。也或許跟這次環球劇院帶來的是喜劇有關,在「以悲為尚」的準則裡,莎劇改編最多的是悲劇,而《仲夏夜之夢》卻截然地展現了莎士比亞的另一種面貌──在演繹貴族風情的同時,也豐盈著庶民的娛樂性。於是,縱使整部劇作並未有什麼更動,但原著裡其實存在著亙古不變的爛梗與嘻笑,包含錯認巧合、陰錯陽差、語言嘻笑、權貴與庶民的兩樣情等。雖說是「爛梗」卻是最「不爛」的,也最能夠勾引觀眾笑點所在之處(特別是最後一幕的《皮拉穆和狄絲貝》婚禮娛樂節目,爛梗滿舞台,笑聲也在觀眾席溢出)。不過,在喜劇與嘻笑的背後,莎士比亞或導演還是偷偷地橫放著思考空間,特別是男女之間的情愛關係與渴望、權貴與庶民間的權衡等。於是,就算環球劇院的《仲夏夜之夢》意圖在重現莎劇原貌,但暗藏其中與當代分享與對話的空間卻不因此而削減。
因此,這樣的呈現帶來的是怎麼重新觀看所謂的「經典改編」,以及重現莎劇的意義何在。當我們視「改編」、「重詮」(甚至是所謂的「跨界」詮釋)為不得不的準則時,並試圖搭載一座橋樑進行時空、文化間的連結,會否只是拆了莎劇原有的橋,而另築新路呢?至於,那些看似當代經驗的溝通,會否只是美名為「莎劇的當代性」,卻也不過是種自溺與包裝,而曲解了莎劇本身即擁有人類共有經驗的可能,像是罩著莎劇的華美大衣,各走各的伸展台?回到眼前的《仲夏夜之夢》,在四百多年後,莎士比亞環球劇院之所以能夠如此複製或重現,並不流於純粹的復古,可能就告訴著我們:如果把當代的展演或改編作為一杯「特調」,我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麼,又或,到底想喝的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