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旻鈺(專案評論人)
鋼琴合作家的彈性表現在不同的時機,即使面對同一首樂曲,當合作對象從聲樂轉為器樂、遇上不同音樂家各自的詮釋想法,大家對音樂的期待不同,造就了合作間的無數浪漫與挑戰。《漫遊歐陸》為長號與鋼琴之間的對話,除了瞥見銅管樂器與擊弦樂器如何協和共存,更展現了聽覺與氣息間的眉眉角角。
慎重調音後,韋瓦第的《降B大調第一號奏鳴曲》在長號家高崇文呼吸下揭開帷幕。由於作品出身於巴洛克時代,整體而言,鋼琴家陳柏豪的觸鍵精巧,指尖按下琴鍵後、手臂向上拉起的動作為聲音的尾巴製造輕盈透亮的優美特質,且對踏板的運用十分謹慎,頻繁地更換踏板換取純淨的音色。有別於鋼琴的發聲點明確,高崇文吹奏的樂音聲響深邃低沉,餘韻綿延細長,管身面對觀眾。結果鋼琴「在舞台上方揚起的聲響」對比「向觀眾直接送出聲音」的長號,縱使琴蓋全開,鋼琴似乎被隔絕於帷幕之中,傳遞至台下的音量削弱許多。覺察到音量控制問題,鋼琴家在第三樂章嘗試以身體邀請長號聆聽鋼琴,的確發揮了一些作用,做出調整後的結尾整齊劃一,第四樂章對愉悅的音色達到共識感,讓音樂落幕在喜悅之中。
調整一首樂曲的聲響平衡,若只選擇「調高/降低音量」,而非考量微調演奏的音色,將會延伸出另一個問題:「支撐不足」。【1】史特勞斯《夜曲》中長號吹奏了抒情飽滿的旋律,而鋼琴塊狀和弦的伴奏稍顯淡薄,使得音樂聽起來頭重腳輕;馬丁《敘事曲》雖鋼琴間奏波瀾壯闊、聲響層次多變,一旦雄偉宏亮的長號加入合奏,便馬上蓋過琴聲;唯有當長號吹奏灰暗陰柔的片段時,彼此的音色才剛剛好融在一塊。
漫遊歐陸(高雄市管樂團提供/攝影戴知彥)
呼吸的長短連動音樂的性格,迅速的呼吸運用在速度輕快的樂曲,緩慢的吐息則影響了音樂的深沉與色調。隨著琴聲落下,鋼琴家在舞台上也漸漸釋出自己明顯的呼吸聲,試圖在阿帕蒙特《色彩》類比管弦樂團的厚重聲響與長號抗衡,但仔細觀察會發現兩項樂器發聲的落點有時交叉,尤其在樂句相對整齊的石青如《河邊春夢》一曲更為明顯。若鋼琴比長號早一個小節呼吸,將會導致下一次在長號換氣點時,鋼琴還處在上一口氣息中的流速,直接地觸鍵與長號發聲所要預備的時間形成落差。壓縮的喘息空間造成樂器們發出急促、不完全的音波,變相成為打擾音樂進行的存在。
究竟長號是否可以吹奏在鋼琴佈局的色彩裡,鋼琴是否能感受到長號吹奏時的呼吸與波動?
「拍點的整齊」不僅意指雙方在正確的時間點發出聲音,重要的是夥伴之間對聲音特質與性格的感覺是否一致。【2】鋼琴是一個音量自發聲(按鍵後琴槌敲打琴弦)過便會逐漸消失的樂器,弱小的音量可能讓合作夥伴無法辨識,失去拍點、和聲色彩的骨幹,過分透明的音色也讓聽眾聽不見台上的鋼琴家完整的樂念。倘若考量合作夥伴樂器的樂器特性:銅管樂器深沉壯闊、厚實穩重的色彩以及獨特的餘音需要強而有力的支撐,藉由改變彈奏的方式,比如利用指腹彈奏較深的觸鍵,或是使用多一些延音踏板令稍縱即逝的琴聲持續;如此一來,長號也能依附在鋼琴所創造的豐富織度,進而堆疊想要的厚薄濃淡,找到與之共融的音色與技巧,便能讓彼此發出的聲音趨近和諧。
「演奏所有的聲音,而非忍讓的。」【3】舞台間的聲響是否平衡,一直都是棘手的問題,反饋不好的場地或是觸鍵不理想的鋼琴,都會是音樂家面臨到的困境。但演奏一首樂曲,不論是速度、聲音共振的核心,以及對音樂色彩的期待,合作者之間的討論空間中更多是相互聆聽與調整──保持彈性空間,明瞭現在身處哪一個時空,有意識地聆聽、讓這些小細節無所遁形,別忘了合作的氣息與我們同在。
註解
1、 李燕宜,《鋼琴.合作──理論與實例》(臺台北市:五南,2014),頁p. 104。
2、 洪珮綺,《鋼琴合作視野之蕭頌聲響世界:以《給鋼琴、小提琴與弦樂四重奏的D大調協奏曲,作品21》為例》(臺北:翰蘆,2019),頁p. 284。
3、 “Play with a full sound, not a meek sound.” 原文出自:The One-Page Guide to Collaborative Piano Playing
《漫遊歐陸──2024高崇文長號獨奏會》
演出|長號:高崇文、鋼琴:陳柏豪
時間|2024/01/27 19:30
地點|高雄市音樂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