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林乃文(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當買張戲票、走進劇院、坐在表演廳裡等開場,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是否還能自問在期待什麼?等待為表演者現身舞台上、展演她/他高超的技藝、心醉神馳瘋狂鼓掌?還是透過縝密的劇本及場面調度、閱讀創作者隱藏的訊息、奧微的感知?或者二者皆有、隨著我們觀賞的對象——傳統戲曲、馬戲、話劇、前衛劇場、現代舞——各以不同比例混合?
法國編舞家哈希德.烏蘭登(Rachid Ouramdane)的《無涯之軀》(Corps extrêmes)以高空走繩者、高山攀岩者,以及特技演員同台合演,觀眾在屏息之間,讓以上問題顯得羅縷分明,然同時也變得不需贅言:絕技與藝思,同時存在,就像身體與心靈,在巔峰狀態中合而為一。
無涯之軀(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開場前就矗立在舞台後方一片雪白如紙的攀岩牆,燈暗之後,投影出一幅眩人的懸崖絕壁;那通常是鳥的區域,卻出現一個人類,靠著一條繩索,球鞋,紅色運動服,穿越空中,與風博弈。鏡頭時遠時近,人時而渺小時而巨大,高空走繩者Nathan Paulin(臺北場演出者為Antoine Crétinon)的旁白同時響起。
娓娓道來的人聲,不慢不快,坦率直接:當時他腦中想的不是要挑戰自然,而是要挑戰自身的恐懼;為了直視恐懼,他必須聚精會神。
再定睛一看,舞台上方也有條長索橫空而過,穿著同樣紅色運動上衣的走繩者,正緩緩走進左前舞台。投影結束,觀眾的視線從曠野回到室內劇場,這時攀岩牆頂出現一列表演者,男男女女,高矮不一,左蹬右踏,一起輕巧安靜地從岩壁下到舞台地板來。
他們同時具有攀岩和拋接人體的特技。以攀岩壁上的踏石為半空中支撐點,體格輕盈的女子不斷游走在牆上、地上,同伴的肩上、手上,體格健實的男性托舉者,快慢有致地翩然移動,一秒不差地接住同伴,讓她們在空中翻滾,在掌上停落,在肩上轉彎。每個動作都如同在貫徹飛翔的意志,與地心引力的頑抗,因而聚精會神,努力不懈。
無涯之軀(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不同於一般特技演出,他們絲毫沒有要以炫人的技術、獵取觀眾掌聲的意圖,更為凸顯的是自我意志,為探索身體的極限,週而復始探問,逐次疊加挑戰,安靜漂亮地完成「飛行」。Jean-Baptiste Julien所設計的音樂,沒有戲劇的敘事性也沒有戲劇性的高潮醞釀與迭起,而類似拉威爾(M.Ravel)《波麗露》(Boléro)式地隱隱有個主題循環反覆,層層疊加色彩,直至情感濃鬱到癲醉癡狂,全舞一氣呵成六十分鐘。
觀眾的心和眼,全程跟著他們吊在半空中,無比專注。從本能即可知,置身於稍一不慎即粉身碎骨的險境中,人的脆弱在此暴露無遺。然而舞台上表演者,卻一遍又一遍像我們演示這種脆弱,同時又以一種特異的姿態迎戰,直面人體的極限,以高度創意和鍛鍊,柔韌地將極限的界域向上推進,推到鳥的領空、山的巔峰、人跡罕至的絕境。
彷彿也是所有身體藝術工作者的宿命,在眾人讚嘆背後,先經歷無盡的技術鍛鍊,所謂異境和藝界,來到詮釋者口中的,都是身外之物;對身體來說,只是規律的練習、循環操作、突破困難,是無數次摔落和重生之後,突然發現身側變得既空且曠,再回到地表時,群眾報以一陣響雷。
無涯之軀(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軒朗)
攀岩者Nina Caprez(臺北場由Ann Raber Cocheril 演出)的獨白,與高空走繩者的旁白一前一後呼應出現。她的恐懼是來自一次拋接失誤,從高空中墜落,重重砸在夥伴的身上,使對方受傷。她害怕的不是挑戰失敗,而是一旦身體變成了兇器。
脆弱、凶險、恐懼,都是追隨挑戰的必要之伴。在一個自由表達、詮釋過多的時代中,我突然覺得《無涯之軀》的前衛性帶有種古典,那種對技術硬核的堅持,滿載、加值、不知終點所至;還有那一往無前的勇氣、蹈赴險境、不計得失,如入無人之境的野蠻。使得苟苟營營生活於地面的我們,重拾一段失落的飛翔的夢,在我們還無比天真的時代。
《無涯之軀》
演出|哈希德.烏蘭登(Rachid Ouramdane)
時間|2025/03/30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